离开寺院回到国公府后,虞慈换了身衣裳,便带着巧月前往崔老夫人的院子请安了。
崔老夫人喜静,除了几房的儿子儿媳需要每日晨昏定省外,其余的孙辈只要每月逢五逢十去请一次安就可以了。
所以虞慈每月十五去寺院之前都会先去崔老夫人处请安,第二日回来后也会再去一次,把自己抄写的佛经送给老夫人。
因为是十六,又是申时,往常这时候崔老夫人的院子里除了几名洒扫的丫鬟就没有别人了。
可今日虞慈才到崔老夫人院前,便看到进进出出的小厮抬着一只又一只不知装了什么的红木箱往院子里送。
院门口站着一名身穿黛蓝褙子的女人正在指挥着,“……仔细点,别磕着碰着五少爷的东西……”
虞慈认出是在国公夫人身边伺候的杨月娘,因为对方比她年长几岁,便走上前去柔柔唤了声“杨姐姐”。
还在对着院子里的小厮喊话的杨月娘闻声望来,只见女郎面容秾丽,姿态却极其柔顺。
“虞姑娘来了呀。”杨月娘刚才呵斥小厮的怒容顿时被笑颜所取代。
她常在崔老夫人院中伺候,也见过不少回虞慈来请安,但每每还是被其姿容惊艳。
好像每次一见,这虞姑娘都比上一次生得更加动人了,气度礼数与京中贵女相比也不落下风,怪不得深得老夫人喜爱。
杨月娘心里思量着,面上笑意盈盈道:“虞姑娘来得正巧,老夫人今日高兴,还说要给各房都送些东西去,索性今日姑娘来了,可以自己挑个喜欢的回去。”
她边说着边领着虞慈往院中走。
虞慈跟在杨月娘身后,只见前院的天井里更是摆满了花鸟雕纹包金角的红木箱子,不由有些好奇,“杨姐姐,今日府中可是有什么喜事?”
“是兰杜少爷回来了,又给老夫人带了不少奇珍异宝。”杨月娘笑着回她,“少爷回来老夫人是最开心不过的了,此时正在屋里和他说话呢。”
虞慈对这名字有几分印象,刚来国公府时崔老夫人就给她介绍过府中的各房人,当时也提到了正外出游历的崔兰杜。
他是大房的次子,在家族中排行老五。
虽然从未见过这位崔五公子,但虞慈却时不时能从家仆口中听闻他的事迹。
崔兰杜的大哥崔若峰是大房长子,也是家中老大,十九岁时就高中状元入朝为官。
他为人老成持重,如今年近三十更是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
而他的胞弟崔兰杜则截然不同,不爱功名爱山水,自幼生性活泼好动,不喜被约束在屋中,常常出门游山玩水。
因此崔兰杜十四岁起便开始领着一众家仆云游四方,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但偏偏最合崔老夫人的心意,是她最疼爱的孙子。
这一边厢房内,崔兰杜正说着自己这一趟旅途过程中的逸闻趣事,时而逗得崔老夫人捧腹大笑,时而又引其惊叹连连。
两人聊得正兴,忽而听到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老夫人,虞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好好好,快让慈丫头进来。”崔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愈胜,拉着崔兰杜道,“还没见过你表妹吧,正好给你介绍介绍……”
她正说着,崔兰杜就听到一阵珠帘轻轻碰撞的声音,他闻声望去——
只见一双素手缓缓掀起缀满白玉珠的帘子,一道袅娜的身形随之映入眼帘,女郎身穿一袭浅碧色的广袖曲裾,腰间的流苏绦带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荡漾,若和风拂柳。
崔兰杜不由得倾身前去想要看清些。
珠帘落下,女郎清艳绝伦的容颜令他呼吸一窒。
黛眉纤长,眼若秋水,虽然颔首低眉姿态柔顺,但微挑的眼角却依旧泄露了几分娇媚,加之琼鼻秀挺,唇不点而朱,一头乌发更衬得她肤如白雪。
即便是走遍大江南北见识了不少美人的崔兰杜也不禁暗叹一句倾城之色。
虞慈进屋后便垂着头规行矩步,没有对那位崔五少爷展露一分好奇,只行至崔老夫人身边行礼道:“姨祖母福安。”
崔老夫人笑容满面,拉着她直接坐到了自己身边:“慈丫头来的正好,来认认你五表哥。”
虞慈这才微微抬起眼来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崔兰杜。
他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身茶白织锦长衫,头戴绿松石发冠,神采飞扬。
加之他面若好女,五官较之寻常男子更多了些许柔和,隽美温润,与其胞兄严肃的长相的确是截然不同。
虞慈只看了一眼便又垂下头,柔柔唤了声:“见过五表哥。”
崔兰杜笑道:“我竟有这般天人之姿的表妹,祖母此前要是写信告诉我,我定然早早便回来了。”
老夫人大笑:“你这混小子净说浑话,你表妹长居深闺与你野惯了不同,你可别吓着人家。”
“表妹貌若天仙,心地自然也和神仙一般宽容大度,定不会怪我的。”崔兰杜微微倾身看向虞慈,笑问,“对不对,表妹?”
虞慈与他澄亮的眸光相对,他的话语虽直白,但眼中却没有丝毫冒犯之意,脸上的光彩仿佛只是因为寻到了一件奇珍异宝而生出的惊叹与欣赏。
此前崔二少爷崔永平也夸赞过虞慈的容貌,但他语言轻浮眼神放荡令人不喜。
相较之下崔兰杜这纯粹的目光倒令她生出几分好感来,不由唇角也带上浅笑,回道:“表哥说笑了。”
美人一笑如冰消雪释,添了几分亲近,崔兰杜眼中光彩更甚。
崔老夫人见两人氛围融洽,又拉着他们多说了会儿话,直到用过了晚膳才让各自回房休息。
虞慈这才知道原来这月十五便是老夫人的寿辰。
崔老夫人并未打算大办,因此府中也没有提前张罗,她才不知晓此事。
崔兰杜虽常年在外游历,甚至佳节时分也未必会来,但每逢祖母生辰,还是会日夜兼程赶回来贺寿。
也难怪深得崔老夫人疼爱。
虞慈本以为从崔老夫人院子离开后,到寿辰前都不会再和这位崔五少爷有交集,没想到才过了两三日就又见了面。
这日,虞慈正在屋中绣着香囊,巧月在一旁为她斟茶,倾身看去时,只见女郎纤长灵巧的手指捏着细细银针穿梭在缟色绢布上,一丛墨绿青竹和几块岩石栩栩如生。
这一看便是要绣给寺里那小子的。
“小姐手真巧,”巧月一时间有些吃味,“小姐原先送我的香囊都旧了。”
虞慈抿唇一笑:“本来也要给你绣一个的,选你最喜欢的花色图样。”
她之前答应过阿昀要绣新的香囊给他,只不过前段时间身子尚有些虚弱,手脚发冷,直到了夏天才有所好转,因而最近才拿出针线来。
巧月听闻她的话立刻展颜道:“我就知道小姐最疼我了!”
正说着,院外传来敲门声,随后有小厮来通报是崔五少爷来了。
虞慈微诧,没想到崔兰杜会来她的院子,她与巧月对望一眼,将香囊放回针线笸箩,两人一同出门去。
院中的崔兰杜看见从屋中出来的女郎,顿时眼神一亮。
夏季炎热,虞慈今日难得穿了件轻纱牙白的襦裙,比平时多了几分俏皮。
“表妹。”崔兰杜笑着唤她,他今日一身宝蓝色长袍,身边跟着的灰衣小厮抱着一只黄花梨嵌金云纹的长方木匣。
“五表哥。”虞慈微微欠身,“表哥今日是?”
崔兰杜笑道:“这几日我整理云游时搜罗的物件,突然发现一物最适合表妹,便想给你送来,还望表妹勿要嫌弃。”
他令一旁的小厮打开长方匣。
匣中竟是一把霹雳木制成的蕉叶式七弦琴,琴身精致纤美,琴边流畅如蕉叶,琴额上镶嵌着碧玉螺钿。
单从用料做工上就能看出其价值不菲。
虞慈自幼学习琴棋书画,其中最爱的便是七弦琴。
只不过父母离世后,她终日寡欢对什么都没了兴趣,后来北上投奔国公府,路途中又不慎将她最爱的琴损坏了,自那以后便许久未弹琴了。
只是未曾想,崔兰杜竟然知晓她的喜好。
虞慈心中微动,面上浮现清浅的笑,“表哥有心了,只是这琴太过名贵,我受之有愧。”
“表妹此言差矣,”崔兰杜面上笑容不减,“再名贵的琴如果只能封藏在匣中,便形同柴薪,毫无价值。”
“我知道表妹是爱琴之人,”他佯装苦恼道,“而我自幼顽劣不听教诲,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这把琴留在我这里实在是暴殄天物,还不如送给表妹,才能让它‘重见天日’。”
虞慈被他的话逗笑,唇角微微勾起。
崔兰杜见状立刻继续劝说道:“若表妹肯收下它,它便是寻到了知音,心中必然也是高兴的,不必被我这般混子糟蹋了。”
虞慈终究没忍住捂唇轻笑出声,她有些明白这位崔五少爷为何最受老夫人喜爱了。
但她依旧摇摇头道:
“表哥谬赞了,我对琴也不过是略懂一二,断不敢做此等名琴的知音。倒是表哥难得寻到这般好琴,却丝毫没有独占之意,还要为琴寻知音,让我觉得表哥才是真正的爱琴之人。”
她眼神认真,表明这话并非恭维之意。
崔兰杜微微一怔,眼中含笑道:“既然如此,在我为它寻到真正的知音前,可否先寄放在表妹此处?”
看到虞慈还欲说些什么,他又忙道: “我听闻时常弹奏才能养琴音,还望表妹不要再拒绝我了。”
他态度温和神情真挚,虞慈实在不好拒绝,终于含笑点头。
随后小厮将琴安置在外间,虞慈浅浅试弹了几下,琴音果真浑厚通透,悠远绵长。
她心下便生了几分喜爱与兴致,当即为崔兰杜演奏了几曲。
崔兰杜姿态放松地倚靠在檀木椅里,手肘撑在扶手上,手臂随着流水般的琴音缓缓晃动。
他半阖着眼看向一袭白衣抚琴的女郎,眼中流露出热切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