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中旬,大雪暂歇,7岁的阿旺随着阿爸上山祈福,他们在连绵不绝的雪山里走了很远,一直到大殿进完香,完成了一个略复杂的仪式后,还在继续往上走。
喇嘛庙依山而建,自山门向上绵延,一眼望不到头的古老建筑在无边雪云下沉默伫立。
这里的智者非常有名,阿旺这个名字,也正是出自于这里,翻译成汉语,——自在。
为了来到这个地方,他们在混沌迷蒙的飞雪里领着马队稍稍绕了一点圈,赶了两个多星期的路,将队伍安顿在墨脱镇里休整,互相扶持着又爬了近5天的山,挨到寺庙敬完香便已是下午。
来到这样的地方,每一粒风雪,每一颗石头,甚至每一点声音,都可能成为危险的来源。
何况,这片土地上孕育的不仅仅有人类,在更为残酷的生存斗争中,生存下来的物种比平常更为危险,更为狡猾。
到了晚上,这里的危险更会呈几何倍的增加,因此他们需要在客房安顿一夜,到白天再踏上新的旅程。
阿旺年纪小,一家都是忠诚的信徒。
不知是否因为家里早早请了神保佑,他身手远较同龄人的强健,又宛如小牛犊般的精力充沛。跟随大喇嘛来到客房里稍作休整,明明刚经历一场漫长艰难的跋涉,他不到一会便缓了过来,望望歪在床上精疲力竭的阿爸,对比了下生龙活虎的自己,第一时间就自告奋勇要去找食堂打饭。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寺庙的客房居然可以这么绕,来的时候没感觉,但现在,一大堆岔路口简直让他头昏脑胀。
当然,智慧勇敢的小藏人第一时间就直接掉头,回去的路很简单,食堂往山下走,那回头就先往上走总没错。
确实没错,但不知他是拐错了那一个弯,一路上没遇到一个大师父不说,和自家客房相似的门是一个也没找着。
没有什么犹豫,阿旺解开自己的手串,按规律在每个岔路拐角留下自己的标记。
昏黑的光影,逼仄的空间,陌生的环境,压抑着时间的流速,阿旺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细汗。
他感觉自己在无尽的回廊间一直往上,天色随着呼吸越来越沉重,诵经的声音不知不觉已经停了,四季不停的山风裹挟着巨大的能量,在建筑的成千上万的空腔间嘶鸣回响,越来越厚重的阴影中,未知带来的恐惧在翻涌。
终于撑到前方一点黯淡的亮光,他急匆匆上前。
跌跌撞撞冲出回廊,豁然开朗。阿旺脚下一凉,已踩入数寸深的雪地,这里海拔非常高,积雪终年不化。
小小自嘲一下方才的大惊小怪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未知的院落。
“找到个人就好,随便什么人。”阿旺攒着拳对自己说,暗自祈祷着遇上个和善人带自己出去,再不济至少问个路。
院落不小,但阿旺眼神和草原的雄鹰一般锐利,他忍着冰凉攀上走廊口的石柱,借着昏暗的残阳,将整个庭院尽收眼底,白茫茫的积雪中,四处散落着石桌石凳,三五一组的摆放着,正中央是一株半枯半荣、覆满积雪的参天大树。
巨大的古树在雪域高原往往有着非凡的地位,很多时候,藏民也会把树一并当做神灵的化身,像这里,枝桠的雪堆里还能隐约露出星星点点祈福的彩带,根部也分布着几个不太均匀的隆起,大致是些许贡品,但被积雪埋住,看不太清。
阿旺放下杂念,虔诚地合十向前,走到树下,顶礼,恭敬膜拜。
“啪——”
跪伏在地的阿旺忽觉后脑勺一沉一凉,不及抬头,他身体比思考更快,双手一撑,整个人若一只大鸟平平地向后飞出,紧接半空调整姿势,半跪下落,一手撑地,一手护住头面,目光如利箭一般向上方射去。
这一看,险些吓丢了半条命!
高挺巨大的主干中间,一大团雪鼓起,不自然地起起伏伏,像一个白色的巨型茧包,一抖一抖,有什么庞然大物呼之欲出。
一蓬蓬细小的雪块扑扑簌簌地颤下来,树杈开始嘎吱嘎吱地摇晃,许多茶碗粗细的树枝,不堪重负似的,接二连三地咯喳咯喳地折断,噼里啪啦下雨一般砸下来,雪地里溅起一片狼藉。
一只瘦长漆黑的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从雪堆深处探出来,倒垂而下,向下方的空气中胡乱抓摸探索。
阿……阿爸!
他一面不着痕迹地后退,一面张口欲喊,嘴巴却猛然被一片柔软冰冷捂住。
阿旺简直吓疯了,反手去抽腰间的藏刀,却够了个空,是了,他们来朝拜礼敬,早就把这些东西放在一边。紧接着,他的手也被一道别在了背后。
阿旺大急,发疯似的扭动挣扎,一大堆脏话被闷在嘴里,只能焦急地呜呜作响,却发觉蒙着嘴的是一角布料,是人,可什么时候出现的?
新的发现丝毫不能让他放松警惕,在藏区,他从小就被教导,很多时候,人比雪山里的魔鬼更险恶,更何况这是从背后伸来的手,
直接表现就是他扭动得更急切了,一边扭一边默念诸天尊者……
但他很快更绝望的发现,这片布料虽然柔软,但极其有力,他用尽全力也挣脱不开。
眼眶一酸,他毕竟年纪还小,有些不受控制地想掉泪。紧接着耳根一热,清澈的男声在他耳边轻轻吐息:“不要喊,别发出动静,我就放开你。”
能说话!能谈!阿旺重重地点了两下头,身上很快就松开了,见他没动,覆在他嘴上的布料也果断放开。
那个声音又低低响起:“跟我来。”
阿旺乖乖地回头,却只看见眼前一道清瘦的背影,并不比自己高,引着他,一步一步,向来时的走廊口走去。
阿旺略微放心,紧紧地跟着,数着前面人的脚印,他一步,自己一步,带着自己都没发觉的特殊韵律。
中间他们都很小心的,没发出声音。
重新回到昏黑的走廊,风劲明显大幅度减弱,呵气时终于能感受到微弱的热量。松了口气后,阿旺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已在不经意间对那人言听计从。
他也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藏语居然能如此悦耳,就像八功德池里的流水,华丽而温和,让人忍不住想再多听一听。
到了走廊口,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阿旺也停下脚步,懵懂地抬脸看过去:
是一个汉人,年纪也很小,昏暗中,轮廓都模糊不清,阿旺却依然能感到,有一种独特又沉静的美丽。
看到这个汉人面朝的方向,阿旺忽然想起什么,主动拉起汉人的袖子就要带他跑,扯了两下没扯动,只好一面手忙脚乱地比划,一面压低了嗓子,急急地道:“刚刚,那里,有雪魔,快跑。”
小汉人不为所动,反而就地盘膝,坐了下来,阿旺气得跺了跺脚,只好回过身来,严阵以待。
远处树上的雪魔终于露出了它的全部面目,一身淡白,脸和手介于黝黑和青灰之间,有人的五官,一大团白中伸出细长的四肢,还拖着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
春水一般的声音又轻轻响起:“方才失礼,多有得罪。这是一家雪猴,又叫仰鼻猴,世间都没有几只,少见的很,开春过来偷些贡品,我们小心,不要惊扰了他们。”
随着叙述阿旺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他摇了摇头,又重重点了点头,也小小声回道:“没关系,本来就是我冒失了,原来,这就是阿帕故事里说的雪山神猴。”
他彻底松开了拳头,也忍不住坐下来,挨在小汉人身边,耳尖一缕薄红悄然蔓延。
此时再远远眺望,只能见一团团白在树上抖来抖去,树枝和雪堆被糟蹋得乱掉,居然带着一些不忍直视的蠢萌。
身前是寒风主宰的空院,身后是幽远的回廊。
夕阳的余晖下,或许是本能对温度的追求,蓝色的藏袍和红色的藏袍不知何时靠在一起,拖着悠长的剪影。
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话,就那样看着,直到太阳完全落到了山那边,雪团子一蹦一跳踩着瓦片,互相追逐着消失在茫茫的大殿……
汉人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雪,阿旺骤然惊醒,脱离方才那种奇异而舒适的默契感,不及遗憾,肚子已然极其不给面子地叫出了声。
阿爸!
阿旺一拍脑门!赶忙对着汉人说:“好兄弟,你知道香客借宿的客房在哪里么?我自个出来打饭,半天没回去,我阿帕肯定急坏了!”
汉人轻轻颔首,率先往幽深的黑暗中走去,此时回廊比来时更为昏黑,风的嘶吼也越发狂暴,听着踏在木板上重合的脚步声,阿旺却奇异地感到安心。
他们走了许久,四处黑洞洞的,完全看不清参照物,阿旺护在汉人身后,有些许惊奇:“这么黑,你是怎么分清楚路的?”
汉人身形一僵,懊恼地揉了揉脸:“啊,我忘了。”
说着,他返身走了几步,从黑暗里摸出一盏小灯,晃手点燃,橘黄的火光轻盈地亮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笔者自闭日常:
岳麓山,不高
巨长
第一师范(主席母校旧址)
5a景区
且变成小学
且不对外开放
橘子洲
小火车很好玩
湘江中心的岛
岛上两个湖
双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