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隅白玛岗,意为:隐藏的莲花
是世人不见的墨脱,藏地独一无二的圣土
那天张瑞旋发现大喇嘛不在,便把红官丢给一个小沙弥,留了个言,把红官安排在一间给香客歇脚的客房,拔腿就和张瑞荃相携跑了。
春节刚过,冰雪将融,严冬的凛冽未曾离去,融冰化水带来大块冰层底部的酥松,为这片皑皑雪山更添一分不易察觉的危险。
卡尔仁次地处偏僻,雪崩高发,人烟稀少,即使最虔诚的香客也绝不选择这个时候来,仅仅夏季升温的3个月,神秘巍峨的雪山才恩赐般允许外人窥见祂一丝圣颜。
香客和喇嘛们的禅房几乎都是一样的布局,生活的区域由一个很大的院子隔开。
如今,一整排曲折幽深的客房里,只有一两位苦修士还在数十年如一日地静默坚持。
暮鼓声远,梵唱渐歇……
肃穆的穹窿下,
庞大的雪山巍然耸立,
无数森黑的建筑蛰伏其间。
夜色愈浓,渐渐的越来越凉,渐渐的越来越沉郁。
极端的夜,极端的冷,极端的静。
待到最后一丝天光无可挽回地没入无边的荒芜,
有一种淹没所有的烟火气息的空虚,自心口悄然扩散,胸腔似破开了一个大洞,呜呜漏着北风的冰寒。
透神彻骨,动魄惊心。
当所有坚强的面具卸下,哪怕是裹着路上换的藏袍,拥着厚厚的冬被,都抵不住心底丝丝缕缕侵袭蔓延的寒凉。
随着来此时日渐多,那种无形而又真实存在的压迫感越来越重,初时尚且能自我调节,很快却已经重得连呼吸都那么困难。
一个又一个黑白不分的日子里,
透明的线条交织,诡谲狰狞纷至沓来,如附骨之疽,在浑浊的黑暗里颠倒缭乱。
幽闭的客房,只有小沙弥每日两次送饭,无声述说着昼夜光阴地流转。
房内如死一般的寂静,远乡的来客不曾踏出一步,他被自己幽囚于莽古的荒原,房内房外俱暗无天日,无差无别。
短短一周,已然瘦到脱相,脸越发的白,衬托得一双眼越发的大,也越发的漆黑,暗淡的眸子倔强地睁着,空洞而徒劳……
瘦小的身影在床脚蜷缩成一团,5年来顺风顺水,当灾难不期而至,他原以为自己可以真的很坚强……
翌日,静室。
空气中浮动着不知名的佛香,静谧庄严,缭绕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年迈的德仁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终也忍不住暗赞一声:好俊的娃娃!
藏青的内袄,陈红的外袍,挺拔如松竹,明明是藏族最普通素净的打扮,却格外赏心悦目。
和本地的牧民全然不同,颧骨上没有亲切的高原红,只有病态的嫣绯,五官是水乡的眉目如画,温和恭顺,可惜微笑下尽是掩不住的苍白憔悴。
最奇诡的,还是这个少年人的面相,云遮雾绕,看不分明,却注定坎坷多磨。
老喇嘛低低念了声佛偈。说得却是汉话,混着一点点口音,自有一番悠远奇特的韵律:
“让客人久等了。”
“在下亦是近日方到,闻山深处有尊者,特来拜会,万请上师拔冗垂怜。”红官端正盘膝对坐,恭敬合十礼拜,用汉话回道。
德仁看着眼前小大人模样的孩子一本正经作答,忍不住微笑:“小小年纪,双目骤然失明,还能不急不躁,不怕吗?”
怎可能不怕?红官苦笑一下。
他不是没有害怕的,随着一次次看诊,火热的心一点点凉下来。
然而,曹阡陌只是独身一个人可以惶恐,
曹阡陌只是普通的人生也可以惶恐,
红锦官背后,则还有红家虎视眈眈的对手,还有那么多担心他的人,还有那么多未完成的事。
所以,红官,不可以怕。
他只能柔声作答:
“让上师见笑,非是不怕,不过是有心无力。”
德仁暗暗摇头,即使他经历了太多生老病死,也依然会为玉树的摧折而惋惜:
“相遇即缘,如此,请客人稍待片刻,容我一看。”
老喇嘛倾身向前,探出细长的食指中指,并指如剑,用指腹在红官眼周仔细按压摸索了一番,又翻手精准扣住红官的手腕,红官条件反射地用巧劲一抖,还没来得及压制住自己的反应,却发现自己的手被钳住般,纹丝不能动弹,松口气之余暗自心惊。
德仁对这一切似无所觉,探完脉,沉吟了一会儿,闭了闭眼,再次睁开,他的眼眸忽然由包容沧桑化为婴儿般的纯净,莹润生光。
下一刻,他脸色剧变,轻轻“咦”了一声,整个上身微微后仰,好像看到了什么及不可思议的东西,但很快,他的表情和缓下来。
到这个年纪,已少有能让他动容之事。
静室中,无人可见,苍老的喇嘛咬破指尖,用血隔空画了一道符,唇齿微微开合,随着指尖地滑动,淡淡地血痕滑过空中却未有丝毫滴落,反而诡异地滞留在原处,一个繁复的符文成形后,迅速整个没入红官眼周,再不见丝毫踪影。
红官空荡荡地睁着眼,只觉身前传来淡淡地血腥味,衣料行动间带来细微的空气流动,很快眼周一热,随即眼眶一轻,呼吸都轻松下来。
浑身仿佛卸下什么重担,神清气爽,前所未有的松快,红官心脏忍不住剧烈跳动!
“修枝剪叶,其根由在,我虽为客人去除了这段时间堆积的力量,它的根却和客人渊源颇深,我佛法不精,只能靠客人自己面对。”传来的声音变得疲惫而倦怠。
是啊,顾睐间,还是黑,只有黑,令人烦躁黑,疯狂的黑。
如同一桶凉水兜头浇下,平淡陈述着残酷的现实。
红管还有些许迷惑,前辈看出来些什么?他既能做到世间大夫所不能之事,又直言无法令我复明,为什么说我自己可行呢?
至此他心念一动:“请教上师,您方才所言中,根为何物?”
“诸法缘生,诸法缘灭,大千幻象,皆由心生。万般因果,皆在缘法。”
德仁安抚着受惊的幼崽,5岁……竟能堆积如此深重的怨力,必然有一段常人难以想象的过去,他心下一软,为孩子拢了拢衣襟,体贴地没有多提。
“敢问上师,不除掉根,便不能复明吗?”
“然。”
闻言,红官不由得轻轻敛目。
短暂地默然后,他一手抚住心脏的位置,低低开口,压抑而无奈:
“这里,住着一群妖,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佛经说的心魔。”
“一群?”
“不错。”
“可曾相识?”
“认识的。”
“又是何等模样?”
“他们是妖魔在人间的化身,本该被锁在森严的牢狱,断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
“哦?禁锢比消灭,或许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勇气。”喇嘛的语气多了一些感叹。
‘那样一个太穷,太闭塞,太落后的地方,祖祖辈辈如此,不可因为无知而由我宣判死亡。’
有一瞬又要陷入悠远的回忆,红官赶忙定了定神,正色答道:“是律法的判决,我没有定夺的资格。”
“心有慈悲正法,他们便不该是你的心魔。”
“无的对面是有,死的对面是生,灵性天成,无我无它。”
伴随着喇嘛的话语,红官似悟非悟……
妖魔的幻影逐渐飘渺,如冰雪消融,最终独留下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带着虎头帽,穿着蓝白校服,背着手工布艺小书包。
——是曹阡陌小二时孱弱的面貌,带着自得意满的骄傲,愚昧无知的自信,以及红官最痛恨的幸福,傻乎乎立在哪里,渐渐和如今自己的影像重叠……
喇嘛的声音仿佛自远方传来:“我观客人有一段佛缘,不妨在此客居些许时日,或有所获。”
红官深深叩首:
“……多谢上师,慈悲救拔,指点迷津。”
作者有话要说:胖胖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