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得不绕过了那片悬尸林,虽然惨状已经被前进的脚步落在身后,但我和长明的心情已经与之前迥异。
我们两个都沉默着,不过很快,沉默就被一片喊杀之声打破。
“金天灵,不要负隅顽抗了,似你这般孽种,早该被掐死在襁褓之中,安敢再插手支脉事务?!”
那声音雄浑之中掺杂鼓风之声,而空气中传来的血腥气虽然不似刚才浓郁,也散发着让人战栗不安的不祥感觉。
我同长明对视一眼后便刻意隐匿身形,长明干脆化作背后灵,我则是谨慎接近那声音来源。
百十步后,我们已经接近了那修罗场,透过深青色的层叠林冠,我们隐约看见有百来人将一个金发男人围住。
金发男人模样俊秀,肌肤尤其白皙,倘若清久祺是海中人鱼一般的神秘灵动之最,那么这男人便是九天阖闾之上降下的华美圣洁之最。
而只是看了那男人扶住自己肩头伤口的手一眼,我就看出他是在沙漠中截走那批沙鳞,也是将我约来悠游境的人。
金天灵,天地造化之灵,这是个很配他的名字。
对他的批判还没结束:“若非因圣姑诞下你这孽子,主脉也不会败落至此,从前百年你藏匿于此也就罢了,如今还大张旗鼓干扰支脉行动,实是不杀你不足慰我族人!”
金天灵双目沁血,悲痛至极:“地脉策划庭兰域案,已是招致祸端,黄脉又失踪多日,如今沙鳞已在生死存亡之际,为何你们要将屠刀对准自己族人?”
他的手在颤抖,我看到他另一只手中死死抓着一枚玉珏,而模样与方才悬尸林中那些人衣服上的纹路很是相似。
围攻他的首领向前一步:“黄脉从来肩负寻找解药之责,而族中唯有你这孽种不受毒害,除你之外,还有何人有动机对黄脉下手?”
而他身边之人附和道:“恐怕你是想除去黄脉,收买地脉,最后成为真正的主脉族长吧!”
金天灵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他手指颤动,我能感受到他的修为很接近极意,他应该还有余力,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不愿动手。
我心下暗叹一声好人就得让人欺负。
金天灵果然束手,他一头铂金色的头发倾泻下来,虽然凌乱,却将他挺拔的肩背覆盖,仿佛是日光穿过这层叠的林脉,独独为他一个人镀上色彩。
他的声音飘渺而忧郁:“若我之死,能让你们放过主脉其他人,那么,动手吧。”
屠刀高举之时,我犹然在感慨此人的天真愚蠢。
他死了我不介意,只怕没人能履行对我的约定。
于是我取出一只陶埙,空灵沉郁之声,饱含着神音威能,凄凄呖呖拂动万千枝叶,恍若鬼音,又如妖风,能够轻易将恐惧与不安加诸在众人心头。
我不打算现身,局外人的假如只会让沙鳞这个极度排外的种群应激,因此,在我装神弄鬼吸引众人注意力之时,长明正在一个一个地,悄无声息地将沙鳞“偷走”。
“什么?!”
“不——”
“怎么回事?!”
惊呼尖叫此起彼伏,当他们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边的同伴离奇失踪,在顷刻之间就让他们顾不得对付金天灵而乱了阵脚。
金天灵受到的影响倒是不大,不过他的神情极其迷惑,他抿着唇,出乎我意料的,他没有坐视,也没有帮助那群人,而是微微抬起手。
他曾经在沙漠中使得平地起风,而此时此刻,在这步步杀机的绿洲之中,他手腕一抬,我看到了纤细的腕骨上挂着一只精巧的金镯,上面是镂空的几个铃铛。铃音响起,方才不知为何散去的毒雾登时再度聚拢过来,而周遭枝条也蠢蠢欲动,化作一条条鬼魅的爪牙,向那伙人聚拢而去。
围攻的首领眼见毒瘴重新聚拢,将他们与金天灵完全隔开,而自己队伍中的人越来越少,终于迫不得已,大喊了一句“先撤!”
不过,他留下了一句威胁。
“金天灵,不管你如何装神弄鬼,终究还是要离开绿洲的,到时候,我们会在茫茫大漠中等着你。”
我重新戴上滤尘网,不过金天灵召唤来的毒雾毒性显然更猛,我不得不琢磨着是不是要退后一些,而长明已经回到我身边利用自己的身体为我营造出一块狭窄的区域作为缓冲。
正当我们感慨这毒性aoe真不可控的时候,金天灵一挥手,毒气竟然无风而散,他站在原地,轻柔而礼貌地道。
“仇先生,多谢襄助,请您现身吧。”
救命,我好像忽然变成了名人。
好在我没什么偶像包袱,我摘下了滤尘网,而长明则是彻底隐匿,不再现身,跟在我身侧拨开树木,到了金天灵身前。
他们方才对峙的所在是一条小溪的两岸,算是一块难得干净的空地,金天灵似乎有些力竭,他缓缓坐下,又邀请我坐在他对面的石头上,对我露出一个歉疚的笑:“抱歉,招待不周,在下的居所已经彻底被毁,只能委屈阁下在这里同我交谈了。”
他嘴里在跟我寒暄,可握着玉珏的手在不间断地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他仍然在强忍悲痛。
我摸了摸鼻子:“方才来时,我已经看到……”
他红着眼抬起头,看着我,这一下差点让我灵台崩溃。
说实在的,清久祺美则美矣,但是年纪尚小,无论怎么看都是自家的优秀子侄似的。而风语虽然也模样不差,但性格恶劣,又千变万化,他故作姿态只会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但是金天灵不一样,他长着绝世的姿容,又有着独特的悲天悯人的气质,当那双眼睛因泪水而晕红,嘴唇因忍泣而颤抖,我想象不出谁能对他继续施加压力。
连长明也不能免俗。
我垂下眼有点不敢跟他对视,原本想问那是不是他的族人,最后只说了:“抱歉,来时因为试探,使得其中一名死者,尸首……”
金天灵摇了摇头:“仇先生不必道歉,地脉之人为了泄愤示威,刻意在他们体内种下毒蛛,否则,我早早便前去收敛他们的尸骸了……”而他又没有再沉溺于这种情绪之中,他忍下情绪,尽力平静道:“先前答应阁下,只要你来悠游境,我就会将沙鳞之事告知,如今又承恩于您,假若我是沙鳞,定当为您一解燃眉,可惜如今,也只能够尽力襄助了。”
我沉吟片刻,道:“你,原本在金葵城,还是金枝城?”
他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像是我能猜出他的身份才是应该:“我先前,供职于金葵城藏经室,是一名司礼。”
金葵城司礼,这个职位可是比慧勤还重要,何况他是供职于藏经室的。
司礼,并非是藏经室的职务,而是漫道和己道选出来的二十余名德高望重的长老,他们会被分配到各个重要的部门,城池之中主持每年的祭司,礼佛等各项事务。
严格来说,我见过的司礼,都是那种老态龙钟庄严古板的高僧,而金天灵着实与这形象相差甚远。
似乎是看出我的疑惑,金天灵的手在脸上轻轻一扫,在我们眼中,他立刻变成了一个光头,神圣,庄严的,小老头。
而在我的震惊之下,他又恢复了自己的样貌:“这算是给仇先生的一记安心药吧,没错 ,沙鳞确实拥有改换形貌的能力,而纯种的沙鳞,可以完全改变自己的生理结构。”
“也就是说,理论上,沙鳞确实可以为您再做出一颗鲛核来。”
我一挑眉:“这种能力,已经不在人类的范畴了吧。”
金天灵勉强勾了勾唇角:“三大异族,真的与人类同根同源吗?”
我道:“就算如此,这种能力,想必也有很大的限制。”
金天灵确实履行了他的诺言,对我的问话知无不言:“没错,确实有代价,不过是别人必须付出代价。”
这个话题似乎已经关乎到沙鳞的机密,他在想从哪里说起。我道:“与传闻中沙鳞吃人有关?”
金天灵轻轻点了点头,他整理思绪,像是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沙鳞,与其称之为类人种族,不如说是天地间的一种灵,我的母亲,正是因为领悟到了这一点,才毕生都在尝试如何能让沙鳞与人族通婚生出后代,并且在成功后,为我取名为天灵。”
那是一个漫长的故事,他没有展开的欲望。
“人的身体有二十八窍,七十二脉,皮肉骨血,缺一不可,天地之间,除却慈帝佛母,再无人能够凭空造物,而沙鳞缘何能够将自己的身体恣意变幻,以假乱真,乃至与皮肉筋骨,内外脏器,都原样复刻?”
他说的,也正是我,以及千百年来无数追寻沙鳞隐秘之人都想要知道的终极隐秘。
这隐秘在这一刻就要对我们掀开面纱,露出真相。
“因为沙鳞本无形体,每一名沙鳞,都要杀一个人,才能够得到他的血肉,幻化出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