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只在屏幕里见到过的，只在幻想中构筑过的，只在梦中闻到过的……
旷野无垠的整片草原，我动了动手脚，几乎没有延迟，我半蹲下去，任五指陷入潮湿的草被中，泥土侵上我的指尖，我闭上眼，闻到了交织的青草芳香和大地气息。
长明蹲在了我身边，他的手轻拂过我的额头，连这种触感都完美还原。
我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种科技。
太玄幻了。
长明似乎是感受到我的疑问，他说：“这台机器可以直接读取脑电波，对于想象力没那么丰富，又或者愿望没那么强烈的人来说，效果其实没有这么好。”
我抬头看他，他看向我的目光中有着坚定的爱意：“仇宴，这是你为自己创造的世界，你在这里是自由的。”
曾经我以为自己已经坚不可摧，那幢小洋房就是我的牢笼。
我像个阴险的穴居怪物躲藏在屏幕之后，窗棂之内，鼓捣着血腥杀戮的游戏……这些才符合我的定位，不是吗？
但是长明，出现在我生命里不过几个月，就将我过往的束缚一一拆解。
“我在你的书里看到的不是霹雳，而是晴天。”
“柯西少爷用自己的方式制裁了凶手，他并非如自己以为的那么无情。”
“你喜欢大海吗？或者是草原？还是雪山？”
“我也喜欢草原，那是一片可以自由奔跑的地方，那里万物生长，有无穷的活力。”
长明拉着我的手，我放肆地大口呼吸，没有咳喘，没有惊悸，我好像已经摒弃了病痛。
在不远处的小坡上几头花牛正在悠闲地吃草，我把手放在上面，然后跃跃欲试想要爬到牛背上去，边爬还要边说：“既然是读取我的脑电波，我能把这头牛变成青牛吗？我意愿真的很强烈。”
青牛，其实是山海经里的神兽兕，状如牛，苍黑，板角。逢天下盛，而现世出。在《封神演义》和《西游记》中都是太上老君的坐骑，而除却神话之外，在民间也流传着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留下《道德经》的故事。
青牛和道教联系尤其紧密，我莫名心生好感。
然而长明扶着我，好笑地戳破我幻想的泡沫：“这些场景说到底还是游戏建模，你的意愿只能让自己体验更真实，改变游戏数据？你以为这是《黑客帝国》么。”
“你还看过不少电影。”我感慨，然而没法骑青牛也就算了，我骑在花牛身上，招呼长明也一起来。
我们像是两个无根的旅人，只是一大片草原，几头牛，几匹马，就几乎让我们在里面待了一天之久，后来是机器发出警报，我们不得不离开场景出来吃饭才终于结束探索。
我犹然兴致勃勃：“我们走了那么远出去，草地的建模还是那么清晰真实，可这场景一定有边际的吧？”
长明帮我夹了一筷子青菜：“你真没觉得头晕？我第一次玩的时候都有些疲惫。”
我摇摇头：“或许，我的脑子真的比你的好？”
长明很矜持地翻了个白眼，我笑出声来。
按照长明的说法，我得在默认场景多试几天才能进入他为我准备的场景当中，我也觉得这一片草原还没玩够，接下来的几天我处理了新书的事，跟编辑说要闭关一段日子，然后在原型机里缠着长明教我骑马。
又过了两周，我对于草原的探索已经到了极致，而长明也认为我可以适应更复杂的场景了。
现在不用他帮我戴设备，我和他并排坐在游戏椅上，各自准备妥当，他嘱咐我。
“《柯西少爷的晴天》场景比草原复杂很多，我把入口设置在了商业街的服装店门口，那里是道格子爵和柯西少爷重逢的地方，NPC做的也比较多，你不要应激。”
“宝贝，我又不是小猫小狗小仓鼠。”
我对他的担忧嗤之以鼻，我只是沒出过门，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人多有什么可怕的。
他对此不置可否，相处快一年，我已经摸清他的性格，其实就是个切开黑，他准是想看我笑话呢。
我莫名多了几分胜负欲，怎么能让自己的小男朋友看扁了，我决定进入之后不管场景多陌生，都要拿出属于我仇宴的从容不迫来，让他刮目相看，不要每天把我当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
闭上眼，机器开动。
在一阵几不可闻的轰鸣声中，我登录游戏，只是这次的过程似乎与先前有所区别，本该是黢黑一片的登录界面正当中，我看到了一双无悲无喜，半睁着的眼眸。
……对的，一般游戏版本更新是会更换登录界面的。
但是我们自己玩的单机游戏，就不必如此了吧。
我感慨着长明这不必要的仪式感和诡异的审美——那双眼不能说不好看，只是含义不明，我甚至不能直视它。
登录界面很短，我顺利地进入游戏，本做好了置身于人群中的准备，然而当我睁开眼的一瞬，竟是猝然听闻一声惊雷。
“要下雨了。”我身后的女人轻声说道。“柯西少爷，老爷请您回去用餐，今天是为您议亲的日子，您可不能迟到。”
我恍若一条忽然被扔上岸的鱼，半天才从记忆中翻找出什么，将这场景对照上，然后就不由得感到一股自脚底攀到头顶的酥麻快意。
看不出来啊！长明大夫！你浓眉大眼的还会玩惊喜！
这不是小甜文《柯西少爷的晴天》，而是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达成团灭成就的——《晴天霹雳》！
我自己写的东西，自己当然清楚，何况虽然成书年份略久，但因为长明很喜欢，我最近又多看了两遍，更是对这本书的每一个情节都了若指掌。
《晴天霹雳》讲述的是洪都拉斯公爵夫人在离世之前为自己亲爱的，久病缠身的幼子定下了一门亲事，对象是伯爵家的长女。而在夫人过世的一年后，公爵依照约定邀请了伯爵一家前来赴宴议亲，而公爵与伯爵的会面，也揭开了一年之前夫人死亡的真相……第一声惊雷打破傍晚的寂静，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五点，而在接下来的24个小时中，庄园中的所有人都将死于非命。
我知道幕后真凶此时还没有浮出水面，当然，我对于是否要现在就揪出凶手是持观望态度的，毕竟这是个游戏，我可以无限次地进来，那么作为身临其境的创世主，我是不是该先欣赏一下我笔下这残酷美丽的杀戮盛宴呢？
不过，《晴天霹雳》里可没有道格子爵啊，这时候的子爵还作为战地医生奔赴前线，在公爵家灭门的五年后他才负伤归来，那时他听说自己的挚友柯西的死讯，身心俱创之下，几乎一蹶不振，最后永远地离开了这片让人伤心的故地，前往非洲成为一名志愿医师，终其一生没有再回国来。
那么长明会怎样出现呢？
不过去找长明总是来得及的，一想到这是我笔下的故事，我就忍不住回头仔细看了看来叫我的女仆。
这可是长明的建模啊，他是怎么理解我笔下的人物呢？
意外的是，女仆竟然是典型的东方面孔，我没记错的话她叫做茉莉，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名字让长明误会了她是个阿拉伯人？
我迟疑着对这位黑发白肤，模样尤其漂亮的女仆说了一句原台词：“茉莉，今夜恐怕有雨，把这些玫瑰遮起来吧。”
她应声答是，不过顿了一下：“少爷，我叫容婉。”
……这又是个什么名字，这可是个西方背景的故事啊！
我不理解但大为震撼，不过冥冥中我仿佛对容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乃至于我看女仆的神情都缓和了不少。
女仆茉莉，正是二十年后出现在《黎明前的哨音》中的□□夫人，严格来说，她是今晚惟一一个活人，因为柯西少爷要求她用防水布将玫瑰遮起来，庄园里的防水布恰好用完了，她即将离开庄园下山前往镇子上的商铺里买一些，回程时赶上暴雨，她被困在了山下，由此躲开一劫。
在公爵家的惨案被公之于众之后，茉莉也受到了惊吓，从此隐姓埋名离开公爵府，再不以茉莉为名，辗转嫁给了富商□□。但在之后的二十年中她依旧时时受到噩梦的侵扰，最终自己也丧命在这二十年前的阴影手中……
容婉这个名字很奇怪，纯粹东方式的建模也很奇怪，长明这个设计到底有什么用意呢？不过说到底基本设定和情节还是没变。
我目送女仆容婉离开去找防水布，而自己也动身准备探索一下这庄园。
我是被找回去为晚宴做准备的，距离伯爵到来还有至少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足够我逛一逛这确实非常复杂的建模。
我身处的地方是玫瑰园，已故的公爵夫人非常喜欢玫瑰，公爵与她的感情很深，即使夫人已经故去，依旧将这片玫瑰园照顾得很好。
柯西少爷虽然多病，与我却不同。
他并没有被困在庄园里，也可以自由行走，只是要多吃药多看医生罢了。所以他其实一直住在首都，作为一名报社评论员而独自生活。上一次他回来，还是母亲的葬礼。而这一次，则是他的婚礼。
我在俯身，轻嗅那无比真实的玫瑰香气。
将我的登陆地点放到玫瑰园，何尝不是长明的浪漫呢？
我采下几枝娇艳的花朵，用手帕包裹着带刺的根茎，捧在手中，准备给我那不知道藏在何处的爱人。
感谢他送给我这无价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