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好日子。
我落脚的客栈有新鲜的热水供应,这是我从西洲跑过来到东洲约架的主要原因。在东洲山好水好的氛围里养了三天,吃了三天的海鲜,终于有了点死而无憾的意思,于是今天决定斋戒沐浴,再去送死。
没错,在约架之前我就知道我会死。
虽然不知道阎王爷怎么操作的,我好像也并不是打不过那条碧海天的小鱼。
但生死簿上就这么写的,今年,今天,我就得死了。
回想广域一百四十八年,恍如一梦。
而地球上的日子,更像是我臆想出来的幻境。
曾经折磨我三十年的哮喘是什么滋味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而广域十法盘各色风貌,我看了,却如浮云过眼。
到头来我不禁会想,这魂魄勾错了换来的一百四十八年异界寿数,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两辈子都这样糊里糊涂,是我活错了?
咂咂嘴,伸手把眼前长发拢到后面去,露出光洁的额头。进入极意境五十余年,自己这副身体算一算应该还有二百多年可活。眼前浮光掠影似的划过些影像,有自己斩下逢摇头颅的画面,有西洲茫茫大漠被百来个秃驴围起来辩法的昏黄胶片,有清久祺向自己讨要他们家大弟子的义正言辞,也有那一日深海碧落,一人自日光深处向我游来。
长明,长明,名字起的很好。我觉得也可以叫金乌之类的。
今天是我在广域最后一日,之后入轮回,喝孟婆汤,就再也不记得日光深处那人了。
他或许还纳闷,我为何要跟他约战。
多数人可能会觉得仇宴终于疯了,早就知道这厮是个坏种,魔头之流。
我伸手将热水扬起几寸,水流化成一面镜,倒映出一张看着就欠揍的脸。沒来这之前,形容我用一句骨瘦如柴也不为过。来了广域之后,治好了沉疴顽疾,一身皮子鼓囊囊的胀起来了,这才看出五官是个什么模样。总的来说,跟浓眉大眼还差了几个尖嘴猴腮吧。
长明说我的眼睛不是坏人的眼睛。
我说那我其他地方都写着十恶不赦?
他说你不必妄自菲薄,只要跟我回到碧海天,面对童子像日日忏悔……
我说停停,我对小孩子没有那种信仰。
于是他讲了很多神话故事,我闭着眼睛听的。真听了,没骗人。
我知道他们信仰一个十只胳膊八颗眼的小孩儿,有点掉SAN。
时间总在人的念想里飞逝,等我恍然清醒,离约战已经不到两个时辰。
从东洲到中环启林山,以我的脚力也就是要走这么久了。
启林山是中环惟一一个与大陆接壤的山脉,中环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是个烙印在这片大陆上的环形山脉群。没人知道中环内部是什么,那里常年被云雾遮蔽,被称作潜渊。在广域神话中是慈帝唐吾一尾巴抽出来的洞,我问过一个对这方面很有研究的人:唐吾真的有尾巴,他尾巴是从屁股那里伸出来吗?多粗?龙尾不会太细吧?尾巴伸出来比屁股宽是不是很尴尬?
那位对神话很有研究的人因此将我驱逐出教会了。
很多人说我是叛教,我很冤枉。
说回潜渊,我也没进去过,说实话,我很该进去一次。
但自从我和青渊在不离山打了一架,差点把这个环打出个缺口来,十法盘就严防死守不许我接近潜渊——真闲得慌啊。
十法盘里有五法盘都在打仗,他们还有心思分人手放着我,我仇宴何德何能?
苦海的风很大,越是靠近中环,大陆就越是窄,无数裂谷横亘在地上,从中迸射出苦咸的海水和腥气。这些裂谷里或许有一处埋藏着逢摇的尸体,我总觉得这个人砍得有些吃亏,但我是很大度的,并不计较这些。吃亏是福。长明也这么想。
一会儿就要看到他了,一想到我会在他手上死去,心口难免有些酸涩。
这对他有些不公平。
我曾经养过狗,在我去住院的时候不得不把它和自动喂食机搁在家几天。
可怜的小狗,现在是这么享受跟主人朝夕相处,丝毫不知道主人马上要把它自己扔在家了。
可怜的长明。
好在他不是我的狗。
启林山与中环环形山脉的其他山峰并无不同,实际上这里所有的山都像是黑曜石,光秃秃闪亮亮的,因此我怀疑过潜渊是不是一处巨大的火山爆发后的遗迹。但以潜渊的深度和广度,如果真的曾经是火山,并且喷发过,那么十法盘应该勉强还能剩下三个离得远的,一个在天上的。
我抵达时没看见那金色的身影,难道今天穿黑的?给我送葬?
我极目远眺,信步闲游。
风从耳际掠过,连云都坠落。
我的足尖踏在山尖上,任凭叹息将沉寂打破。
巨大的,十臂八目童子像,伫立在启林山巅。
真是够了,我最恨传教的。
十臂八目童子,长得其实不太像个神。童子确实粉雕玉琢,然而那掌握人族十务的臂膀仿佛是巨大的重担,压迫这不爱睁眼的小孩儿。
此像高百丈,不是长明自己能带过来的。
我不能更进一步,莹莹金光自我周身浮现,童子像背后传来熟悉的念诵声。
“慧言,慧痴。”我叹道,“东洲的水很好喝吗?看你们嗓子蛮润的。”
两个和尚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童子脚下现身,口中念的是《唐吾入迷沱域九罪其间》,说的是慈帝唐吾巡游四域,到了迷沱域,见到其中游荡的生灵,劝说悔恨之灵不要再与黑河之母争夺轮回先后,认为迷沱域中游荡的生灵都是升域失败,不能乘龙而进入天龙域的,他们有九罪:恐惧,退让,迷茫,贪婪,不舍,不忘,不明本身,不得解脱,不见未来。
他们给我念这个,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确实没有升域之心,我今天就准备死了。
我想他们是误会了,我约战长明,可不是为了挑衅正道,让北华上洲给我一个升域祭祀的名额,我开口正要解释,身后蓦然袭来两道白绫。
不及延误,我抬腿绊了其中一条,借力腾空,一掌捉了另一道,两道白绫如极寒冰凌,冻得我掌心发麻,我一碰上去就忍不住缩手,被白绫逼退十数步,反而牵扯着白绫背后那人也跟着现身。
“仇宴,你可还记得我?”
白衣女子的样貌确实挺好记,我要时常提醒自己离她远点。
“昔日你杀阿茫,可曾想过今日果报?!”
吾心同和吾心茫这两姐弟,名字算是起错了。我看茫然不明所以的是眼前这位才对。但我懒得解释,百年前的旧公案了,大家都是大爷大妈,能打架的何必比比呢?所以我说:“我想过,吾心茫说他姐是个死心眼,我当时没当真,我确实太天真了,我错了,我忏悔。”
一道剑气飞射,赶在吾心同白练上的寒气侵上我小腿之前将之斩断,旋即是那毫无感情的念白声音。
“唐宫宫主,大事为要。”
自天上落下来的人模样清丽,银发蓝衣,要是不张嘴,活脱脱是个天仙。长了嘴,活脱脱是个机器人。
他是碧海天主,清久祺,长明的掌门。听说他情魄已祭,我早就知道信教没什么好事。
但他似乎很热衷拉架,上次我和青渊打起来也是他拉架。
“你果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冷峻嗓音从我另一侧响起,原来是我刚才不小心把吐槽说出声来了。而那一身黑衣干练利落的刀客冷冷看了我一眼,又哼了一声。
我抬手擦擦汗。
慧言,慧痴,吾心同,清久祺,青渊。
掌握十法盘的话事人已经来了五个,我不由得猜想起来,长明该不会是什么天选之子,不然我约架而已,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问不平,宫囚柳,莲百里还有望西极也别躲着了,都出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至于我的老东家,来的是哪一个?”
“哈哈哈,你还是这么有趣啊。”绿衣的少女负手踏莲步而来,轻盈得仿佛是一片秋叶,一朵棉絮,她耳际簪着一小串金铃,别致又俏皮,就是有点吵。
“流萤不愿见你,老沙听你说一句话回去要跪三天,只好把这美差让给我啦!”
我跟她其实不熟,雨殿主事毕罗罗,我叛教的时候她也就到我小腿那么高,不过听说这小姑娘一向喜欢把自己说老点,跟谁都熟似的,估计看见这么大场面也胆突。
我的目光倒不在她身上,而是扫了一眼——被我杀了三弟的,被我砍了一只手的,跟我喝过酒的,以及跟我确实是非常不熟的。
十法盘主理到齐,我就算再蠢钝也该明白发生大事了。
至于长明,我今日怕是见不到了。
原来这才是我的死劫,虽然不知道我干了什么被十法盘联手诛杀,不过也算是死得风光,更何况确实也不冤。
我耷拉眉眼,有点懒得跟他们应对了。
谁见过鱼肉还要跟刀俎客气寒暄的?
接下来可能流程是清久祺宣读我的罪状,青渊表达一下清理门户的决心,吾心同抢着要我的脑袋,宫囚柳抢我一只手一条腿,毕罗罗鼓掌叫好,望西极跟吾心同争一争谁先砍第一刀,问不平倒杯送行酒,慧言慧痴给我念经超度,顺便把我骨头剔了拿回去做法器。
莲百里?可能会离远点免得溅一身血。
……
“仇宴,你有没有在听?”
我没有。
青渊可能会先被我气死。严格来说他才是我的老东家,董事长。
我无辜地看着他,又看看清久祺,掏了掏耳朵。
“听了一点,所以,你们,想把我送回二百年前帮你们办十件事?”
“因为我什么?我无父无母天生天养无牵无挂?”
我一下子板起脸来。
“你们过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让我把一堆设定全都扔进前两章赶赶客。
仇宴:懂还是你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