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九河出了侯府，直奔到街上，在约定的地点线人碰了头，交了信，取了银子，掂了掂，然后心满意足的回家，倒头就睡。
寒风被拒之门外，大雪还在静静的飘着，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晌午。
再次推开房门，眼前忽然一亮。
一夜大雪，换来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
门楣上有大块的积雪掉下来，松松软软的，跌落到他的肩上，又碎成雪花。
祝九河也不掸，他今天穿了一件素色长袍，肩上披着浅蓝色云纹对襟小袄，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整齐的梳了个发髻，也用蓝色绸布带扎着，衬得一张俊脸，意气风发。
哪里还有半点昨夜那个黑子小贼的影子，分明是一个翩翩公子少年郎。
他的内心感到了一种如获新生的欢畅，黑夜过去了，兜里终于又有钱了，真好。
冰天雪地里，远远飘来一股肉香，他狠狠吸了一口，关上门走了出去。
拐了几道弯，来到街市上，时至晌午，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祝九河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包子铺，赶紧跑过去，差点摔了一跤。
“老板，要一笼肉包子！”
老板是个笑眯眯的胖大叔，一看熟客来了，赶忙招呼：“哟，来啦，您先请坐。”
没过多时，一笼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被端了上来，祝九河也顾不上烫了，伸手抓了一个就往嘴里塞。
啊，真香！
差点儿感动的老泪纵横，他已经吃了快半个月的白馒头了，今天终于开荤了。
刚吃到第三个包子，突然听到隔几桌有几个人在聊天。
“哎，你们听说没有？昨天晚上沈侯府出大事了。”
一听到沈侯府三个字，祝九河拿着包子的手稍微顿了顿。
“出什么事了？刚才远远看着整个侯府已经被军爷围起来了，哗！那阵势。”
“沈侯爷不是六殿下的人吗，怎么会？莫不是宫里的那位……”
嘶……
一片倒吸冷气声。
虽然来了也没多久，但天天在街坊邻居中间耳濡目染，祝九河对这些所谓的宫中秘闻也已经略有耳闻。
听说，当朝太子无能，是太后宠着才没被废了，要说能力才干，六皇子带过兵，手段泼辣大胆，势头最猛，四皇子温文尔雅，拥政爱民，也深得民心。
老皇帝病危，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皇家那点事儿，不用问也知道，明里暗里肯定是你争我夺的，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
如果真是他们刚刚猜测的那样的话，那皇城恐怕真的要变天了。
先说话的人看周围一片惊讶之色，表情颇为得意，冲他们勾勾手，示意凑近点。
“告诉你们，我知道是什么事儿。”
周围人立刻凑了上去。
祝九河也不由自主的放慢了速度，维持着假装吃包子的姿势，竖起耳朵等他接下来的话。
干他们这行的，听力本来就比平常人要好，虽然对方已经极力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有几句传进了他的耳朵。
“我听说……买菜的李拐子一早上去给侯府送菜，见侯府大门侧门都没关，喊了半天也没声音，走进去一看，你们猜，怎么着……”
“……门口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死人……满地都是血……”
“死人那！李拐子只看了一眼，魂儿都要被吓掉了，根本不敢看第二眼，菜篮子一扔就跑了……”
众人听的瞠目结舌：“谁这么大胆，敢到侯爷府上去犯命案？”
“侯府那么多高手，还能闯进去杀人，这也太恐怖了。”
说话那人轻蔑一笑：“这就恐怖了？还有更吓人的呢！”
“说来听听！”
那人抬眼四周望了一圈，见没人注意，将手靠在自己嘴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我托人找军爷打听，这不打听不知道，你们猜，又怎么着，侯府昨夜，说是意图谋反，被……”
他停顿了一下，才用更低的声音，说出八个字。
“……就地处决，满门抄斩！”
“啊……”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震撼了，周围人仿佛集体凝固了片刻，一片哗然，惊的说不出话来。
祝九河手里的包子滑了下来，掉在桌上。
记得小时候，祝九河刚被师父带上山，学的第一课就是规矩。
师父说，虽然他们是盗贼，可盗亦有道，贼和贼还是不一样的，该遵守的规矩，不论长到多大，走了多远，也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间。
一开始，祝九河对他这套理论嗤之以鼻，心想都已经是贼了，还能好到那里去？装什么清高？
长大后，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词语，叫做“黑吃黑”，说高尚点儿，叫做“劫富济贫”。
师父不杀人不放火，单纯拿钱办事，专偷贪官污吏，地头恶霸，偷来银两除了维持生计，全都用于博施济众。
从没有人见过师父的真面目，被偷的恶人找不到人，心里又有鬼，只能忍气吞声。
用师父的话说，这个世道多的是苦难和不公，他可以永远生活在阴影里，但是却可以为很多天生处在阴沟里的人，带来温暖和光明。
师父就是这样的一个贼。
这也是祝九河下山时，给自己立下的远大志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上又开始零星飘雪了。
祝九河脚下飞快，往侯府方向赶去，长袍下摆被风雪吹起又落下，打在他的小腿上。
一边走，嘴唇一边止不住的发抖。
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害怕。
师父逼他学规矩，两条铁律，九河从小背到大，永远都不敢忘记。
一不许牵扯朝堂争斗，二不许害人性命。
可是现在，他的心里犹如掀起了惊涛骇浪。
沈侯府……
他半夜里，前脚刚刚从沈侯府出来，后脚就出事了，就算脑袋再怎么不灵光，也能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人利用了。
是他偷的那封信，一定有问题。
光天化日之下，祝九河不敢使用轻功，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什么意图谋反，什么满门抄斩，他的眼前出现了夜里那个红衣小姑娘，静静的坐在走廊上，跟他这个不速之客一起，看到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如果真的是因为他导致了这一切……
祝九河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不敢想。
一定要，亲眼确认，他才相信。
事与愿违，才到侯府附近，这一切就已经得到了证实。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百姓，已经把侯府团团围住了。
冷兵铁甲的卫兵，面无表情的拦着他们，不让人进去，看不出里面是什么情形。
没有人进去，可是却源源不断的有人出来，抬着一包草席包着的东西，重重的摔在木板车上，然后被两个士兵合力拉走。
一个接着一个，一车接着一车。
木板车路过的地方，偶尔会滴下几滴暗红色的血，看上去早已凝固多时，然后滴落在雪地里，沿着雪的纹路，开出鲜艳的花儿来。
祝九河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脑袋彻底堕入一片空白。
夜幕又一次降临了。
祝九河换上夜行衣，背着行囊，悄悄的从家里溜了出来。
他动作依旧灵活矫健，熟练的穿梭在每条小巷子间，只有这种小巷子，才不会碰到执夜和打更的人。
夜色掩盖住了他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嘴唇紧抿。
白天确认完侯府的情形后，他在家里整整藏了一天。
原来真的是因为他，整个沈侯府陷入了血海。
从最开始的不敢相信，到不得不相信，从茫然，到害怕。
他终于想明白了，夺嫡斗争已经开始了，皇城是不能再待了。
而他作为一个，不知道被谁利用，莫名其妙的推波助澜了一把的小喽啰，留下来绝对凶多吉少，虽然还不知道以后要去哪里，但是他必须逃命。
夜风好冷，祝九河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大盗之路竟然如此出师不利，他有点想儿师父了……
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一只满是泥污血污的小手，拉着他的衣脚。
本来就紧张的祝九河，被这么一吓，行囊差点掉到地上。
他颤巍巍地沿着那手看过去，看到了巷边成堆的草垛里，露出了半张粘满血污的小脸。
一双冻到发紫的嘴唇，无力的开了又合，终于发出一声嘶哑而微弱的呼救。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