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将至,天气愈发寒冷了。
皇城连续干冷了半月有余,老人们都说,看这天色,怕是酝酿着一场大雪哟。
大不大雪的倒不重要,可要是再没活儿干,那可就要饿肚子了。
祝九河缩在一条无名小巷深处的一座空房子里,感觉自己像一只占了雀巢的鸠。
来皇城一个月了,也顺利的找到了这么个落脚处,本来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大展宏图,结果呢?
刚来没几天,忽闻老皇帝病重,怕是时日无多了。
夺位之争一触即发,整个皇城瞬间笼罩进阴云密布中。
剑拔弩张的形势下,紧张的情绪也开始蔓延。
那些达官显贵们,不约而同的都加固了自家的防御工事,招募了更多的看家护院,生怕哪天突生变故,自保不及。
可如此一来,祝九河就彻底的歇火了。
拜托,他可是个贼啊!大家都这么警觉,让他偷什么?
于是,这一个月来,祝九河就这么窝在这个小破院子里,坐吃山空。
就在他开始考虑变卖家当的时候,终于接到了个活儿。
酬劳尚可,事儿也简单,偷封信,地点就在隔了两条街的侯府。
侯爷姓沈,是个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头子。
标准的钱多,事少,离家近。
事不宜迟,当天夜里,一身夜行衣的祝九河便出现在了沈侯府的后花园里。
这趟活儿对他来说几乎没有难度,根据事先得到的情报,他没用多长时间就找到了书房,然后在满屋子的书架中,找到了存放信件的夹层。
那信装在信封里,薄薄的一层,祝九河捏了捏,确认无误之后,便小心抹去了自己在屋中留下的痕迹,跳出了窗子。
他的轻功深得师父真传,毕竟是逃跑技能,优先点满。
只见他飞身一跃,动作轻巧的落到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就在他准备拍拍手溜之大吉的时候,一道声音突然自窗底传来,轻轻柔柔的,却好似惊天雷鸣,在他的耳边炸开。
“你是谁?”
祝九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差点儿从窗户上摔了下去。
他反应很快,当即伸手将面罩又往上拉了拉,盖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只留下眼睛一条缝儿。
作为一个贼,行走江湖必然是不能露脸的。
然后才定睛一看,只见窗户底下的走廊地面上,不知何时蹲了个瘦瘦小小的人儿。
那人穿了件大红色的斗篷,浑身上下裹得像个粽子,只露出一张雪白雪白的脸,眉清目秀,看上去似乎是个小姑娘。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小姑娘至少还好对付。
只是她刚刚那句招呼,着实吓得祝九河一身冷汗,他警惕的后退一小步,然后不动声色的抬起手,按在自己腰间。
那姑娘见他没回声,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一张小脸格外的秀气,就是略显苍白了些,穿着斗篷还冷的瑟瑟发抖,似乎有点病弱。
祝九河按在腰间的手稍微放松了一些,并不打算刨根问底,抬脚便走。
此地不宜久留,他只想早些出去,领了银子,吃顿好的,天知道他现在有多饿啊。
只需再翻过一道走廊,就是后花园了。
祝九河刚走出两步,忽然听见从后花园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招呼。
“管事的,快点,多叫些人过来。”
紧接着,又有杂七杂八脚步声从四处传来。
有人来了?点儿这么背?
祝九河脚步一顿,默不作声的退了回来,一直退到书房的窗边。
小姑娘见他忽又折回来,又一次抬头看了一眼。
祝九河一边警惕远方动静,一边紧紧盯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同时脑筋迅速转了几转。
后花园是唯一一处较为容易的撤退出口,其他地方要么护院戒备森严,要么围墙高耸,想要全身而退有一定难度。
虽然不知道后花园究竟出了什么事,但看起来,现在是必然不能从后花园走了,他忍不住心中哀叹,今天出门大概是没看黄历,怎么节外生出这么多枝。
虽然突生变故,祝九河也并不紧张,实际上,以他的功夫,如有必要,硬闯都能闯出去的。
可他怕麻烦啊,他真的不想惊动任何人,只想悄无声息的拿钱办事,打架可是要另外加钱的。
还好,那嘈杂的人声始终在后花园一带徘徊,起码这里目前看上去,还算安全。
于是决定先在这里等一等。
不过……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不知何时出现的小姑娘,碰巧小姑娘也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小姑娘倒够淡定的,祝九河心想。
没听说过侯爷府上有什么千金小姐,那估计是个下人的子女,下人的子女都能有如此胆识,到底是侯府。
反正她也没有尖叫大喊,敌不动我不动,井水不犯河水。
脑海里念头虽然多,眼神里却完全看不出波动。
祝九河装出一副稳重的样子,收回幽幽视线,却听见小姑娘又开口了。
“看,下雪了。”
祝九河一怔。
书房四周围绕着纵横交错的走廊,不注意看的话是注意不到外面的天空的。
刚刚他一心往前冲,因而没有留意,此刻听了这姑娘的话,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竟然在纵横交错的走廊顶,发现了一方小小的天空。
借着走廊中昏黄的烛火,可以看到,原本漆黑的夜幕中,大片的雪花洋洋洒洒的飘落下来,无声无息的落到走廊顶上,落到地上,落到,他的眼前。
已经酝酿了快要一个月的雪,就这么突然降临了。
看来也只能先等等了。
见这姑娘好像对他并无恶意,祝九河索性也在她身旁不远处坐了下来,一同盯着头顶那一小片天空。
坐了一小会儿,感觉场景有些滑稽。
打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一天,偷人家的东西,还跟人家家里的小姑娘坐在走廊里看雪。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由于害怕暴露身份,他不敢说话。
又安静了一会儿,姑娘终于说了整句话。
许是因为天气太冷,声音听起来糯糯的,有一丝丝喑哑。
“侯夫人在后花园养了许多西洋花草,她宝贝得很,如今突然下雪了,管事们定是在找人遮那花坛子。”
她这么一说,祝九河明白了,这是在跟他解释后花园里突然骚动起来的原因。
他心下有些感激,于是微微笑了笑,突然想起自己的脸还蒙在面罩下,笑给谁看,赶忙收起了表情。
那姑娘说完,欲言又止的看了他几眼,小心翼翼的问:“你可是……”
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她想问,他是不是贼。
姑娘戛然住口,似乎也感觉到用词不妥,吞吞吐吐了半天,咬了咬唇,才换了个说法,问出后半句。
“可……可是来寻东西的?”
祝九河没吭声,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但沉默也算是一种答案了,姑娘苦笑了一下。
祝九河盯着她乌黑晶亮的眸子,表情虚弱而笃定。
心里着实啧啧称奇,这姑娘看着病殃殃的,可当真好胆识,与贼人坦然相处这么久,居然还不怂。
夜更深了。
后花园里逐渐恢复了宁静,黑夜弥漫,整座侯府再一次陷入静谧之中。
祝九河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定没声音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下意识嚯的站起身,一连奔出去好几步。
突然想起陪他坐了小半夜、赏了小半夜雪的姑娘,他忽的停下脚步,回过头,正好迎上她的目光。
姑娘忙轻道:“我不会声张的,你就当……没见过我吧。”
祝九河:……
说出去,今天遇到这姑娘,也算是一桩奇遇了。
他一晚上没吭气,早已憋的难受至极,到了要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问一句。
“贼人夜闯侯府,你就不害怕吗?”
姑娘张大了嘴,随即低下头。
雪花落到她鲜红色的斗篷上,像从鲜血上开出的小花儿。
她楞在当地,祝九河便不再等她回答,他凌空而起,翻出围廊,稳稳的落在后花园的地面上,脚下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低下头,这才发现雪竟然已经积了一指深了。
瑞雪兆丰年,雪是个好兆头。
这是他来皇城以后做的第一单,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这一晚,虽有奇遇,但毕竟有惊无险。
祝九河长舒一口气,然后故作潇洒之态,掸了掸肩头的零星雪花,自信心飞速膨胀,感觉自己离成为行侠仗义的江湖怪盗的目标,又进了一步。
等天一亮,这一晚的一切都将是过眼云烟。
侯府一片死寂。
书房外的走廊里,身披红色斗篷的小人儿,终于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坐了太久了,脚都有些麻了,活动了一会儿,才恢复了知觉。
鹅毛大雪依然在下着。
雪这东西挺好的,明明有这最纯洁的颜色,有时却能掩盖这世界上最阴暗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无根的游魂,静静地望着穿着夜行衣的贼人刚刚离去的方向,心下怅然。
等天一亮……
他不由自主地拉紧了斗篷的领子。
刚刚,那人问他害不害怕是吗?
现在可以回答了。
很害怕……
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