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昭从一路狂奔的马车上,昏昏沉沉的醒了过来。
连日的奔波,一路的逃窜,他的脸色似乎比之前又差了些,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整个人明显清瘦了不少。
四皇子原本是认得他的,可几天前,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四殿下楞是没能认得出来。
这少年,本该是个锦衣玉食的侯府小少爷,此刻却病弱不堪,体量不足,看着跟个小孩儿似的,四殿下看的心里一阵发酸。
“怎么一个人来,侯爷在徽州给你留的侍卫呢?”
沈清昭毕恭毕敬的低着头,声音平静的回道。
“……死了。”
没人知道,这一路回皇城,他又经历了什么。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侯爷留给他的,是自己身边的死侍。
是那种,一旦发生危险情况,可以随时代替主人去死的侍卫。
沈侯爷早知道六殿下恨他入骨,满门抄斩都不足以泄愤。
这么多年,表面上,沈侯爷是六皇子的党羽,可实际上,这么精明的侯爷,又怎么会看不出六皇子权欲熏心,心狠手辣,不管是为黎明百姓,还是为自己,他都绝非良主。
因此,侯府暗地里始终与四皇子维持着的联系。
此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沈侯爷深陷其中,宛如空中走线之人,上不能,下不得。
六皇子生性多疑,皇帝病重,四皇子也多有异动,他愈发盯紧了侯府。
侯爷自知已被怀疑,以六皇子睚眦必报的秉性,自己必是凶多吉少,他年纪大了,死则死矣,可沈清昭……
他不得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于是,兜兜转转,线人找到了初出茅庐的江湖盗贼祝九河。
而他偷的那封信,正是一份能够完整揭露六皇子罪行的密报,以及一封沈侯爷留给独子的亲笔手写信。
正是由于这封突如其来的密报,老皇帝被气的当场吐血。
东窗事发的六皇子却是更癫狂,短短几日,调兵遣将,乌泱泱一片围绕在皇城外。
皇子中能与之匹敌的也只就只有四皇子了,于是,两位皇子一位占据着主城,一位兵临城下,一时对峙不下。
好不容易熬过漫长冬季的皇城,气氛瞬间又降回了冰点。
老皇帝几乎是命悬一线,皇城内人人自危,稍微有点门道的,早早就已经举家出逃,平民老百姓实在没办法,只能各扫门前雪,惶惶不可终日。
终于,这一刻还是到来了。
老皇帝驾鹤西去,这仗,说打就打起来了。
沈清昭闭着眼睛坐在马车上,远处隐约传来连绵不绝的哭喊声,还有烈火熊熊燃烧发出的爆裂声。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地狱,差不多就是眼前这样吧。
而他何其有幸,竟然见过好几次。
祝九河感觉自己这辈子的轻功都要施展完了,飞的都快吐了,终于到了皇城。
皇城却已经完全不是当初的那个皇城了。
距离皇城还有一二十里地,远远就能看见浓雾飘荡,是战争的氛围。
他从南方而来,这个方向上,时不时还能遇到拖家带口逃难的老百姓。
他随手抓住一个中年男子:“大哥,城里现在什么情况?”
那男人拖着两包巨大的行头,根本没心思,随口应付道:“死的死,跑的跑,还能什么情况?”
祝九河听了这话,更加心急如焚,匆匆说了个“谢”,加快速度往皇城方向赶。
那男人“哎”了一声,正准备试图阻止,谁知转眼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只好摇摇头,继续大包小包逃命去了。
傍晚时候,祝九河终于赶到皇城南门。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沈清昭人在哪里,但他身份敏感,一定不敢招摇过市。
不是说投诚四皇子嘛,那很有可能还在四皇子府上。
别说是四皇子府上了,就是到时候让他闯皇宫,也未必不可。
但现在的首要任务,应该是先想办法混进皇城再说。
没想到,刚到皇城门口,祝九河就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浩浩荡荡的逃难百姓,从皇城南门蜂拥而出,那阵势,跟蝗虫过境差不多。
随便拉人一问,吃知道,六皇子率兵围城,肆意烧杀,四皇子却宅心仁厚,一面应付六皇子大兵压境的威胁,一面在皇城南门派出小部分兵力,用以疏散城里的平民百姓。
这也就是六皇子臭名昭著,而四皇子一直深得民心的原因。
但是这么一来,混进皇城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城门外方圆几里都是人,祝九河刚一接近,就被推推搡搡的挤进了人流,顿时动惮不得。
这个时候贸然闯出去的话,又太过招眼了,只好暂时咽下一口气,随波逐流往前走。
走着走着,天都要黑了,可大家都很有默契,没有人说话,祝九河终于忍不住了。
“这是要去哪?”
旁边的男人压低声音说。
“天快黑了,夜里不安全,我们得先去郊外四殿下的兵营安顿下来,明天一早再赶路。”
什么?安顿一晚?
这还得了,黄花菜都凉了。
祝九河拼命挤出人群,抓住边上士兵。
“军爷,这位军爷,我夫人跟我走散了,我得回去找她!”
士兵一脸诧异:“你疯了?好不容易出来的,还想回去?抓紧走走走。”
“军爷!我夫人一个弱女子……”
本想打个感情牌,没想到这当兵的根本直肠子,完全体会不到一个丈夫忧心夫人的真情实感。
他不耐烦的把祝九河往人群中一推。
“知足吧!等你不小心碰上那位爷的兵,你就没这么好运气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夫人没了,可以再找,想开点,啊。”
祝九河:……
神他妈想开点。
夜晚的兵营,除了巡逻的士兵,基本没有什么声音。
祝九河躺在地上辗转反侧,仔细听听。
他们这个营房周围,差不多有七八个士兵,他一边闭眼假寐,一边琢磨着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
一想到皇城里的水深火热,沈清昭还不知道在哪,他心急如焚,根本不敢睡着。
好不容易等到了后半夜,隐约听见有人说了一句“去小解”,似乎少了几个人。
祝九河忙坐起来,轻轻拨开一条缝,往外看了一眼。
好机会!
趁人少,他蹑手蹑脚的从营房门口溜了出去。
正门肯定是不能走的,兵营扎在一片林子边上,穿过林子是一片农户,祝九河打定主意,便朝着林边走去。
就在他几乎够到了林子边的时候,突然听见,从离林子最近的那个营房附近,传来细细的哭声。
他脚步顿了一顿,感觉此时自己好像不宜多管闲事,于是拔腿待走。
突然听到那声音呜咽抽泣道:“求求你们……”
几位士兵凶巴巴的声音:“不行,赶紧回去。”
咦,看来是同道中人?也想溜?
祝九河一边悄悄往外挪,一边注意留神着那边的动静。
只听那人一听被拒绝,索性呜呜哭起来,一声高过一声,边哭边控诉。
“我……我跟我相公走丢了,我要去找我相公……”
祝九河顿时表情古怪。
这理由,怎么听着好像有几分耳熟。
不对不对,这声音,怎么听着好像也有几分耳熟?!
没想到,一个出神,祝九河马有失蹄,竟然被人偷袭,被人从背后一脚踢在了屁股上,直往前趔趄了好几步。
这下真的是众目睽睽了,几人同时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祝九河揉揉自己的屁股,面前一共有三个士兵,两个正扯着一个瘦小的影子,一边扯一还一边凶:“别扯那没用的,赶紧起来。”
第三个,就是刚刚趁他不备,踢了他一脚的。
祝九河看到他,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瞪着瞪着,突然也感觉有点眼熟。
嗯?这不就是今天刚刚跟他说“想开点”的那位大兄弟吗?
大兄弟也乐了。
“怎么又是你?”
说完指了指地上那个哭哭啼啼的。
“我没说错吧,夫人没了,可以再找,你看,这不就来了?你俩一个没了相公,一个没了媳妇,要不将就一下得了,这兵荒马乱的……”
祝九河差点骂娘。
没想到还有更刺激的,就在他准备干脆破罐子破摔,干翻这几人溜之大吉的时候,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声音猛然响起。
“相公!!!”
接着腿上一沉,那瘦瘦的身影瞬间爬到他腿边,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一边摇,一边扬起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明晃晃的小白脸,涕泪横流的看着他,声嘶力竭的叫起来。
“相公!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祝九河石化了……
三个士兵大半夜的看人家夫妻重逢,狗粮吃到反胃,顿时觉得没意思,交代两句便散去了,留下祝九河和沈清昭两人。
戏已经演完了,两人静默的坐着,谁也不愿先说话。
没有人说好久不见,也没有人说甚是想念,更没有人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祝九河也想不到,再见面时,居然是这副场景。
沈清昭现在完全是个姑娘家打扮,比上次在徽州城的时候的装扮还要过分,穿了件浅粉色的罗裙,腰封也细的要命,祝九河觉得这回估计两只手都掐的过来。
啊呸,想啥呢。
“穿成这样,知道的当你是难民,不知道的还当你……”
沈清昭瞪了他一眼,祝九河只好换个角度继续怼。
“……你装柔弱是装上瘾了不成?你看人家吃你这一套不?”
沈清昭气结,突然发现自己脸上还挂着两颗豆大的泪珠子,他气哼哼的给擦掉了。
祝九河咬牙切齿的盯着他,感觉有一肚子的账想跟他算,恨不得跟他打一架才好。
记得小时候跟师兄弟之间,互看不顺眼的时候,好像都是这样,打一架就好了。
可偏偏在沈清昭面前,这种解决兄弟矛盾的方法好像失灵了一样。
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
思来想去,还是打嘴炮合适。
祝九河又冷冷哼了一声。
“我现在才发现,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说完两人又气哼哼的坐了半天,脸色一个比一个臭。
祝九河说累了,见沈清昭跟个闷葫芦似的,半天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说,感觉更掉价了。
明明在徽州,先跑的是他,隐瞒身份的也是他,利用自己的也是他,怎么他就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呢?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这次沈清昭秒回:“有。”
两人同时转过脸来,看着对方,祝九河这才发现,他瘦了那么多,脸上甚至都有些脱相了,眼神也比以前更平静。
可越是这样,祝九河越是知道,他隐藏了更多的东西。
表面越是平静,内心越是汹涌,怎么会有这种人。
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砰的一下。
他只好怔怔的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小脸上,此时此刻,仿佛只有那一对亮晶晶的眸子还在透出着生机。
沈清昭看上去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小心翼翼,却又像有所期待似的,问祝九河。
“你现在……还愿意带我去姑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