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芊珏策马走在草原上。
草扫着马的腿肚子,瑰丽晚霞缓缓流动,勾勒出远处山的轮廓。
半个月前,金万堂找到她。
两个人在一间茶馆完成见面。金万堂手上正在做一个项目,事关天下第二陵。
天下第二陵,那是最业余的骗子才会使用的嘴炮。但是金万堂这一次不止请了她,在她之前,还有十八队,排在一号的,是解家的队伍。解雨臣的加入,给后面所有队伍打了一针强心剂,再不信金万堂的说辞,也要掂量,解家看上的斗,值得一去。
沈芊珏正经科班出身,入这行不止为了求财。她答应参与,是看中了前面十四支队伍里的第一、五、十六号,分别是解雨臣、琉璃孙,和山西一个大瓢把子的队伍。金万堂请的人很杂,多数是年轻人,有几队是通过中介,连基本信息都没有。这几个算是仅存的老资格。
沈芊珏还有一个搭档,姓巫,比她小了几岁。两个人最终选择第十六号琉璃孙的队伍,在他们后边跟着,保持两三公里距离,半夜就摸到营地旁偷听,学习老瓢把子的处事。如此过去四五天,竟然丝毫没被发现。
话说回来,金万堂之所以大张旗鼓地组织这么多人,是因为他用奇门遁甲,算出自己的前世,正是陕西三大恶盗党玉琨手下最大的盗墓头子,过堂风。
他根据排盘,在内蒙草原上挖出过堂风的尸骨。和尸骨一起出来的还有六七件冥器,上面印着元代皇家款项,正是天下第二陵的皇家款印。
此时已经傍晚,根据金万堂留下的坐标,琉璃孙的队伍到达挖出尸骨的林子。
沈芊珏回头,看了一眼搭档巫。两人下了马,把马栓好,留下行李,只各人背一个背包。
夕阳正在慢慢沉降,她们轻装上阵,在黄昏的遮掩下,来到林子边。
草原上常见这种林子,它的出现意味着海拔变高。再往前走海拔会更高,甚至会出现大山。
琉璃孙坐镇盘口,队伍的领队诨名老病,河南踝子出身。河南盗墓贼按帮派等级,分头子、腿子、踝子等别称,踝子是最底层苦力,少技术,多为亡命之徒。
沈芊珏不愿和他起冲突,在林子边缘停下。
这是个极其普通且不起眼的小林子,树木高大但稀疏,有一些灌木,也不密集,叶子黄绿相间,而牧草到人腰部。一进林子,光线就暗了,地上有一些积水,倒映着人影。
水很清澈,但天快完全黑了,因此也看不清楚,只照出一个轮廓。
挖出过堂风尸骨的地方就在不远处,有一个大坑,看不见多深,旁边堆着土,已经有些长草。周围都是垃圾,还有些零散的小坑,显然不止一支队伍来过。
老病指挥人继续下挖。
这里的黄昏很美,鲜明得像开了滤镜,但看久了会暂时失去对颜色的感知能力。沈芊珏拿掌根去压眼珠,忽然感觉到,身旁巫的肌肉绷紧,她和巫太熟悉了,知道这是巫发动攻击前的戒备。
她心说,还是被发现了么,早知道躲远一点了,不该这么飘。
顺着巫的视线看去,结果却是,不是老病,而是不知从哪冒出的一个女人,在她们不远处,蹲在草里,看人们挖土。
这里草长得很高,把她淹没,就露出一颗头,看起来鬼鬼祟祟。
沈芊珏跟踪这支队伍将近一周,很清楚里面没有这个人。
两方都躲在林子边缘,彼此隔了十几米远。这年头,心怀鬼胎都能怀到一块儿去。
一直到老病的人检查完地上大大小小所有坑,撤回到林子东边的营地,准备第二天拿金属探测器地毯式搜索,那女人才有动作。
她拿着铲子,来到被刨得坑坑洼洼的干地上,找了个坑,放下背包,滑进去。坑有点深,从远处看过去,好像她掉进传送门一样瞬间不见。
沈芊珏犹豫着过去看,巫却已经从藏身的草丛中站起,走出十几米远。
沈芊珏只好跟过去。
地上被踩得乱七八糟,女人的包放在坑边上,人在里面挖土,动作标准又熟练,但才挖了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她看着自己的手,表情有点疑惑,好像在说,我什么时候这么虚啦?
沈和巫走到坑边,像僵尸一样俯视着她。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女人有所感觉,仰起头,细细打量两人一番,十分礼貌地问:“下午好,有什么事吗。”
巫问:“同行?”
“安?”女人疑惑地发出单音,索然无味,又把头低下去,只是举起一只手,摆了摆,让她们别打搅。
两个人站在边上没动,看着她吭哧吭哧挖坑,又爬上来,从洞口探出半个身子,先把背包拉下去,再旁若无人地用铲子,将旁边的碎土往坑里扫。
巫一脚踏在土堆上。
肢体动作和表情都很像土匪,就差来一句“此路是我开,此山是我栽”。
扫不动土,女人只能搭理她:“好吧,你想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
“哦,我,”女人思考了一下,“我去送餐。”
“墓急送?”巫冷笑。
“嗯,嗯,你就当是吧。”她敷衍道,“麻烦挪一下脚,天快黑了,要赶不及了。”
“你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动这堆土。”巫非常恶霸地把腿一抻。
女人铲了两下,铲子也被踩住。往外扯,没扯动。
就在这时,林子里骤然暗下来,沈芊钰抬头望去,最后一丝阳光沉入地底,晚霞像被稀释的颜料一样滑落。
天黑了。
女人倏地把铲子一扔,沈芊珏看不见她表情,只听见她叹息:“好吧,唉,不动就不动,铲子送你们吧。晚安。”
一阵窸窸窣窣,她把背包搂在怀里,在坑底躺下。坑不够大,她躺不平,委委屈屈地缩着,像颗蘑菇。
她躺好了,抬头望去,两个人还站在那,把本就暗淡的光线挡完了。
蘑菇侠于是冲上面嚷道:“我不动土,你们动,帮我把坑填上吧。”
沈芊珏终于明白了。
这个人,她挖坑并非是找什么东西,而是为了活埋自己。
“——”沈芊珏猛地往地上一趴,探身去拉她,“上来!快上来!”
女人避开她的手,“别搞。”
“你先上来!”
“不要,你谁啊,别烦我。”
“上来!”
坑有点深,沈芊珏使不上力。她知道巫的性格,不耐烦多管闲事,但巫还是半跪下来,压低身子,伸出手,两个人一起,硬是把女人抓出来。
她没什么肌肉,体重很轻,满头满脸的土,往地上一躺,直接破防了:“不是,我惹你们?”
“是不是中邪了。”沈芊珏去看她面相。老病的营地离得不远,她不敢开手电,摸黑看了半天,没看出所以然。
“我靠,我看你才像中邪!”女人绝望地说。
巫把刀拔-出来,让她仔细说话。
女人看了看她,再看了看刀,端正手脚,像殡仪馆里送别仪式上的尸体一样平躺着,安详地说:“是我中邪。治吧,两位神医。”
沈芊珏没看到巫的举动,正奇怪她怎么突然改口,噎了一下,还是问:“为什么活埋自己?”
“因为中邪。”
看来确实是准备大坑埋自己。
“哪里人,来草原上干什么?”
“中邪了,不知道。”
巫一下把刀往她手掌扎去,女人反应很快,一下子避开,但没完全避开,手背上蹭到一条口子,疼得嗷嗷叫。
刚叫两声,就被沈芊珏捂住嘴。
“你们这么玩儿是吧。”她在手掌下呜呜咽咽地说,“我招,我招还不行吗。”
沈芊珏松开手。
草原上风清月朗,月光从稀疏的树木之间照进来。
女人眼泪都出来了,几分真几分假,头发全乱,里面夹着土。她很狼狈地坐起来,忽然一愣,紧接着靠近沈芊珏,做了个很明显的,嗅闻的动作。
这一瞬间,她看起来像某种动物,眼里闪烁妖异的光芒。
她那个表情极端恐怖,沈芊珏头皮一下炸了,本能往后避让。女人却很兴奋,笑嘻嘻地问:“想去天下第二陵呀?”
巫向前一步,把沈芊珏挡在身后。
她个头很高,女人要仰起头看她,却丝毫不怵,指了指那个坑,“这里,我有一个捷径,只要把自己埋在里面,就能到达天下第二陵。”
巫点评道:“瞎扯淡!”
“嗯……我不吃海鲜。”
“谁问你了?”
空气沉默下来,三个人心思各异,在林子里僵持。
女人期待地说:“怎么样,考虑好没有。错过今晚又得等一天,浪费不少好时间。”
答应自然是不可能答应的,沈芊珏觉得她脑子有问题,只想套她的信息:“你是谁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相信你?”
“做好事不留名。”
“这不叫好事。”
“好吧,好吧,”女人抬眼想了想。她思考的时间太长,装都不装得像一点,一眼鉴定为假名:“丁火,这是我的名字。”
沈芊珏看着她,她也看着沈芊珏,兴致高昂:“好听吧?我也觉得不错,还行,用一段时间吧。”
沈芊珏:“……”
鉴定完毕,此人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