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总是有种微妙的烦躁。
可能是因为夏天将至,把沉闷的心情也一并带来。
“好热…”
动起来也就算了,但运动时没人给你传球,只好呆在原地,站在太阳底下这种烦闷就更加明显。
我眼神随着面前一只蝴蝶飘走,落在楼上站立于窗前那人手里。
真理伸出手指供蝴蝶歇脚,他总是能准确捕捉到我的视线,与我交汇在一起。笑眯眯地朝我招招手。
啊,又来了,这种糟糕的心情被一扫而空的感觉。
我撇撇嘴,不想搭理他。他也不介意,然后意义不明地指了指我身后。
“喂…!快斗pass!”
我回头迎面撞上一颗高速旋转的篮球,不用想也知道那家伙现在是什么表情。绝对是故意的。
“打球的时候因为走神而受伤。”
真理在我脑门裹上纱布,不轻不重地戳一下,但也足够痛了。
“这是小学生才会犯的错误吧。”
“都是因为谁啊…”
我最近怎么总是往保健室跑。
他合起工具箱,站起来在我前额的伤口上轻吻。我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愣在原地。他又搞什么呢?
但不知为何,好像没那么痛了。
“好好休息吧。”
说完便转身坐在工作的位置上,那只蝴蝶还停靠在窗前,他伸手,蝴蝶便像感应到召唤般飞过去,透蓝色翅膀扑闪着细碎的光芒。
而窗下那人足以令任何美丽的事物更添光泽,目光犹似波澜不惊的红海。没有比这更庄严、更神奇的画面了,这是人心无法抗拒的景象。
我视线无法移开,真理转身将手抬至面前,蝴蝶翅膀下沉,于是我的视线便撞上了他的。
“看什么呢?”
我真想给自己一拳,一头倒在床上翻个身背对着他。
“睡了,晚安。”
都怪这家伙总是做些奇怪的举动,害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些。
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呢。椅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他又转回去了。
铅笔与纸张摩擦沙沙作响,不知道在写什么,好像写了很多。
明亮又温暖,过了一阵,他把窗帘放下来,突然出奇地安静。一切都平息了。
“晚安。”
书写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在我听来更像沉默。于是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心里觉得越来越平静,我就伴随着这种他一直在的安心感睡着了。
话说这么暗他看得清吗…?
想到这我突然惊醒,保健室除了我再没有别人,窗外是放学后的嘈杂以及淅淅沥沥的雨声,显然时间已近黄昏。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睡着的,刚才的一切又有多少是真实的。
总觉得有点可怕…算了。
我起身准备离开才看见床头的玻璃瓶,里面是那只有着透蓝色翅膀的蝴蝶,底下压了一张纸条。
「早点回家哦」
什么早点回家哦。
怎么会有把受伤的学生一个人丢下,自己先下班的保健老师啊。
嗯?
摸摸额头,没有纱布也没有伤口,难道是梦?
当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对这些诡异的瞬间感到习以为常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把玻璃瓶打开对着窗外,不知道它被关在瓶子里多久,那只奄奄一息的蝴蝶再次焕发生机,在我面前扑腾几下后便冒着雨离开了。
鞋柜里多了一把雨伞和一张纸条。
「雨天注意安全」
“准备得还真周到…”
我自言自语,纸上的文字竟像有生命般蠕动成一团乱麻,最后变幻成其他文字。
“呃啊…!”
「谢谢夸奖」
将纸一把捏在手里揉成一团反手扔进垃圾桶。走出去撑开伞,一张纸条从中飘荡下来。
「雨夜迷路会很危险」
我开始有点忍无可忍了。
今天青子竟也没有等我一起走,没有这些吵吵闹闹的人在身边,过于平静反而显得有点奇怪。
闷声下个不停的大雨,跑进我湿透的鞋子里,一朵朵乌云从天空最深处不断涌来,一朵消散另一朵又立刻补上来。这一阵阵从天而降的水气,非雾非雨,仿佛一只手遮住了整片天空。
真理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哈…又来了,这种感觉。”
“你终于发现了吗?”
嗯?
这个熟悉的声音。
回头,穿着翠绿色和服的女人,撑油纸伞站在我身后。
“啊、狐狸。”
“…是雨童!”
“哎呦!”
她那张端庄的脸上出现不适合她的表情,抬手在我脑袋上揍了一拳。
神明大人我可不敢还手,但我一定会跟真理告状,你等着吧。
漫步在雨天,非同寻常的伙伴。
“所以你刚说发现什么?”
“你真是迟钝啊…”
雨童伸手敲了敲我脑门。
“刚才,你在想着谁呢。”
老实说,我不记得了,但就是有种她在说真理的感觉。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哈…真搞不懂那家伙看上你哪点。”
她扶额自言自语,这些神明怎么总是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谜语。
“该说的我上次已经跟你说过了。”
上次,她说了什么来着…想不起来。
正当我苦思冥想,手里突然多了一个玻璃瓶,那只蝴蝶再次回到我身边。
“我是来给你这个的。”
她将瓶子塞给我又递来一张纸条,然后像水汽氤氲般消失了,临走还要骂我一句好笨。
「带着它」
“….我说…你到底想干嘛啊!”
这次纸条上的字没有再给我回应,我晃了晃瓶子里的蝴蝶,它又是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一直关在这里面真的不会憋死吗,难道说其实它也是什么妖怪…?!
我赶紧把瓶子高高举起让它离自己远点,转念一想,这是在干嘛啊。
真理该不会是知道我现在气得想要暴揍他一顿才故意躲起来的吧。
现在我确实拿他没办法就是了。叹了口气,摘下背包准备把瓶子放进去,一打开又被一个圆形的物体迎头痛击。
那个叫苦夏的毛绒动物从背包里跳出来然后自顾自在雨里乱窜。
“喂…!你什么时候跟来的?!”
它像闻到食物的狗一样在雨中狂奔,我下意识追着它跑,也顾不上打不打雨伞了。
雨水把这座工业谷中那些脏兮兮的景物都打湿清洗了一番,隐约有股刺鼻的味道。万一被别人看见这只迷之生物该怎么办呢,我顾不上想这些,只能一路追着它狂奔。
“啊…真是的….!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雨中的红色森林,遍野的黄色落叶,蕈类的苦涩气息,化为灰烬的松果仿佛来自地狱的钻石一般发出暗红色光芒,风绕着屋子呜咽。
顶着风雨。山毛榉像一块块金黄色斑点,孤立在树林边缘上,看起来就像从一片大蜂巢淌流出来的金色蜂蜜。
越跑,周遭的景象就越奇幻。
直到穿越过潮湿的森林和废墟,乌云散去,雨水减少,闻见炭火炙烤的香气。
银河一路倾泻至谷中灯火聚集处,一切都混淆了。天上的是村落,山里的是月光。
这里毫无疑问是妖怪举办的祭典,热闹的气氛以及两排各式各样的摊贩并列围绕中间的道路。
苦夏终于停下来,蹦蹦跳跳地爬上我肩膀。果然又被带到奇怪的地方了。
经历过百鬼夜行,这种程度已经吓不到我了。妖怪平时都吃什么呢?做成苹果糖造型但原材料散发着诡异的紫色光线,一个像河马一样的大妈将它整个塞进嘴里咬碎,吃完后身体也像苹果糖一样闪出紫光。
“诶…!好可爱!”
“很适合你诶!”
啊?可爱吗…真是看不懂妖怪的审美…
我正两边轮番观察,结果再次迎面撞上了什么东西。我开始承认自己确实很容易走神了。
这次撞上的是什么呢,我抬头望去——那张让我心脏一紧的脸。
“真理…?”
站在他旁边的是昭华?他们两个怎么好像都不认识我的样子。
这个男人还是跟真理有些不一样,暗红色瞳孔里是死一般寂静,眼神空洞无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与其说涣散,不如说根本无法聚焦,这跟我印象中的真理截然不同。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见。
而最显然易见的区别在于这个人脸上的花纹,左眼四周有一片漆黑的图案,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片花纹像浮在他的皮肤上蠕动,随着光线变换,那些类似于鳞片的东西会折射出碎钻般的细闪。
多亏了这张脸,我没有觉得恶心或是可怕。
他勾起嘴角,表情像被绝望腐蚀过,我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人类?”
“不许直呼祸神殿下的名字!”
昭华从他身后跳出来,感觉比平时见到的要小了一圈,更像是年轻版。
我开始意识到,这里该不会是过去的世界吧。
如果我的猜想正确,那么现在他们眼里的我只是个误闯妖怪世界的人类。这可不妙啊。
万一为了保守妖怪的秘密他们直接灭口怎么办?
“殿下,要不要杀了他?”
看吧,猜对了。
真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活脱脱像条僵硬的巨蟒,眼睛直视前方不知道在看哪里。
喂…你倒是说点什么啊…
三人僵持不下之时,苦夏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蹦上真理肩膀,舔他的脸颊。
“苦夏…!”
我用力向它使眼色让它快从那下来,现在这个真理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苦夏是你的名字吗?”
真理伸出手指,一缕黑色烟雾从指尖渡进苦夏鼻腔里。
它突然又在他肩膀上来回蹦来蹦去,最后直接跳上他头顶踩乱他的头发。
“真理殿下!真理殿下!”
“说话了?!”
第一次见到苦夏时它确实是会说话的,但不知为何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开过口。也许是那边的真理没有把那股神秘的气体喂给它。
在妖怪世界待久了我竟然也开始学会用妖怪的思维分析,真是奇怪的感觉啊…
“喂…!你快下来!下来!”
这时的昭华还像个小孩子,就算跳起来也够不着真理头顶。于是他在下面蹦,苦夏在上面蹦,把真理围在中间转来转去。
真理没有被小家伙们激怒,只是弯腰方便昭华将苦夏取下来,然后昭华就直接扔在我头顶。
“还给你!”
“啊痛、痛痛痛!”
亢奋期的苦夏像个上满发条的玩偶,不停在我头上踩来踩去,很难不怀疑它是故意的。
“噗…”
“…?”
真理没有看我,但是轻笑了一声。
那张僵硬的脸终于露出我熟悉的表情,果然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你。
“啊、对了,这个给你。”
我打开背包将那瓶蝴蝶交给他。
他捏着瓶子良久,神情看上去有些严肃。我吞了口口水。
“这是什么?”
啊,不好意思。他看不见来着。
“是地狱蝶,殿下。”
昭华凑近瓶子仔细观察。
“真漂亮,品质很好呢。”
“地狱蝶?”
这名字听上去有点不妙。
“什么啊…你不知道?”
昭华叹了口气向我解释。
“是一种在彼岸和此岸之间引路的蝴蝶,跟着它走你就能回人类世界了吧。”
真理站在原地,不紧不慢地说。
“谁给你的?真是坏心眼。”
就是你自己啊…
他把瓶子打开,蝴蝶起初还有点萎靡不振,慢慢就找了飞行的感觉。他终于低下头来摸了摸我脑袋。
“回去吧,你在这里很危险。”
我把两根手指竖在我们脸之间,凭空变出一颗巧克力。不过变魔术他也看不见啊…
“送给你。”
“什么?”
我塞进他手里,他隔着包装袋捏了捏。
趁这个时间我也得以好好观察他,微微皱眉,困惑的表情,显然没见过这种人类的零食。我回答他。
“参拜的贡品。”
他坦然收下,并安排了昭华送我。这么快就要分别真有点舍不得,这个时候的真理还不会捉弄人,呆呆的真可爱啊。
走了一段路我回头,他果然还站在那里,好像每次分别时回头都能看见他。只要看见他,所有沉闷的心情都一扫而空。
“真理…!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虽看不见,但循着声也找到了我的方向,笑着向我招手。
啊,真可爱。
要是现在的真理也像这样就好了,想到一回去又要见到那个烦人的家伙…好吧,也没有很不高兴。
“你怎么好像喜欢上殿下了。”
“……蛤?”
「爱上一个人时,眼神是不会说谎的哦」
我脚步一顿,原来雨童当时说的是这句话。那只臭狐狸这么说也就算了,怎么连昭华也这么说。
喜欢谁,真理吗?我喜欢真理??怎么可能!
“…为什么这么说?”
我试探地问他,希望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看殿下的眼神,很痴汉。”
……
不不不,这个词用得完全不对吧。
“怎么可能,各种意义上我们都是不同世界的人。”
他稚嫩的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一直沉默不语,终于慢慢地说道:
“爱你的人以后会很痛苦。”
一路无言,我们跟着蝴蝶走了很长的路,但我已经无心看景色。
回想起真理对我做过那些奇怪的举动,他的每一次接近和触摸。心中升起的悸动在夜晚冰冻而纯净的天空深处,像焰火般闪烁、燃烧。
这就是寺井爷爷说的17岁吗。原来有点喜欢的,一直都是我啊。
“到了。”
我从沉重的思绪中回神,刚抬起头就被推了下去,沉甸甸地掉进湖里。寒冷的湖水钻进骨头,我马上屏住呼吸往上游,但脚下好像有什么吸住我,氧气快要耗尽,光亮都变暗。
恍惚中有什么落在我面前,无论是什么,先抓住再说。
“噗哈…!”
当我突破水面到达此岸。
湖水似的暮色淌得到处都是,窗玻璃上微弱地映照着夕阳的余晖,发出黯淡光芒的大理石桌面和椅背。以及站在床边看着我的真理。
他捏着一根细长的挂衿,而下面挂着的是躺在床上紧紧抓着它的我。
“鱼上钩了。”
又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依旧是放学后的保健室,窗外没有下雨,额头被纱布包裹住的伤口隐隐作痛,床头也没有蝴蝶。在彼岸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
我把手里那根将我从湖水里救上来的挂衿甩开。真理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背着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无论我对他做什么都不会生气似的。
内心初生的爱意并未因冰冷的湖水获得舒缓,我多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在见到他那一刻起只剩下安心感和思念。
他弯下腰抚摸我的脸颊,明亮澄澈的眸子里映出我的模样——脸涨得通红。
“欢迎回来,辛苦了。”
原来我看着他时是这种眼神,难怪昭华会那样说了。不行,再看下去心脏会很难受。
我把脸埋进他手掌里,半天也只憋出一个音节。
“嗯。”
我好像真的喜欢上这家伙了,而且是超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