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澈以前是什么样的?一万年,对于神仙和修士而言,不算长不算短,他既然能在飞升的时候屠了十方鬼王城,实力必然在那十位鬼王之上,仙界寻常修士尊他畏他很正常,还未成名时,他在做什么,也没几个人知道了。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自己做的是什么,权衡过才会做的事,绝不会后悔,以前如此,现在如此。
虽然现在已经把雪山中的鬼都放了,连陶丽宝自己都走了,对他而言没有负担,只是换灵核的报应比想象之中大很多,身体依旧慢慢随着修为和灵力的流逝而虚弱,哪怕他开始重新修炼也毫无作用,神居然还是抵不过命运的报应。
一万多年,重新开始修行的时候,温书澈心中暗暗自嘲,怎么自己都沦落到要正正经经修行呢?旁人也就罢了,偷懒躲在雪镜湖居这么久,怎会想到有这么一天?以前想都是上神了,又没得再往上飞升,就不再修行了,闲来收了徒弟带着玩,没想到会变成今天地步。
温书澈换了雪镜湖居的结界,不想让旁人打扰,闭关数天,燃了一炉醒魂香,倚在书案上入定,不过四五天,发现有人打扰,阵眼便看到傅玄意在香案前用铜棒摆弄着那炉醒魂香。
“忘忧,召来。”温书澈依旧保持着本来的姿势,只是睁开眼睛,眼神依旧是寡淡,不带一丝感情。倒是忘记他有青玺,青玺可破结界,那下回要再加一道结界和一道诛神令才行。
傅玄意认命的举高双手,右手还握着一支细长的铜棒:“别打了,伤还没好呢。”
“发够疯了?”
如果不是司徒瑕光说,温书澈以前是一个侠客,傅玄意今天并不想过来,他双手举高缓缓转身,眼看着忘忧的剑尖就离自己不到半寸,心有余悸,盯着忘忧道:“求求先把忘忧收回去,看到忘忧我就胳膊疼。”他的手臂上次被忘忧伤的位置还包扎着,但温书澈满脸无辜,没有把忘忧收回去的意思。
罢了。
傅玄意缓缓蹲下身子,躲开忘忧的剑尖,抱起案上的香炉,走了几步,继续摆弄着,低头盯着香灰道:“我重伤未好,你浑身反噬,别打了,能不能好好谈谈?宗主说,从前他认识一位神仙侠客……”
温书澈冷漠道:“与你无关。”
“温辞!你打下十方鬼王城,真的只是想当鬼王,控鬼为自己所用吗?如果你从前是一位正道侠客,又……”
此时,傅玄意有资格问他这个问题吗?温书澈依旧暗暗自嘲着,是自己选的徒弟,还没教好就放出来到处跑,是自己错了。
温书澈不紧不慢道:“你归来那日,明明可以用鬼愈合自己伤口,为何现在不用?”
不忍心?不舍得?还是怕报应?
他也老实说:“会耗费不少灵力为辅,我道行有限,没必要肆意浪费,如果控不住他们会很麻烦。”
温书澈没说话,耸耸肩,换了一个姿势,右手的手肘支在书案上,手背支着太阳穴。傅玄意追问道:“我控不住就罢了,堂堂上神,飞升之后没有反噬时,本可渡了他们,为什么……”
“你为何不渡你的鬼?”温书澈非常冷静反问道。
答案依旧和刚刚那般,道行有限,怕控不住,可傅玄意犹豫了,他在想一个好点的说法包装一下这句话。
瞧他犹豫,温书澈直接拂手便将他赶出去,顺便还下了诛神令。
尤伽在雪镜湖居外等他,看他被扔出来,把他扶起来,帮他拍拍身上的灰尘,道:“都说了别惹师尊,没被打够么?”
“才没打我……”傅玄意有点失落。
尤伽看他的表情不是嘴硬,也不想多问,瞧他身上没伤就行,换了话锋,旁敲侧击道:“青帝城你是什么打算?天界划给你的地,不想去住吗?”
“大师兄……”傅玄意摇摇头,他的脑子似乎还不能接受那么多事情,“如果我说,我要拿来养鬼,你会怎么看?”
“为什么?”尤伽温柔道。
傅玄意双手抚着雪镜湖居外的结界,打算直接和尤伽坦白:“大师兄,宗主说,他从前是侠客,既是侠客,便是正道,对吧?”
“当然。”
“既是正道,为何会收下十方鬼王城中所有鬼,而且还让我们去外面收鬼?他没有渡化……”傅玄意的声音充满落寞。
尤伽顿时语塞,他是知道温书澈收鬼,可不知道没有渡,先不作声,稍稍思索。
见尤伽都说不出为何,傅玄意的神情更加低落,心想,对吧,连尤伽都说不出,果然和自己心中想的一样,温书澈确实是屠戮十方鬼王城后想当鬼王……
“罢了,”傅玄意转身走了,“本座在藏书阁三千多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不过,鬼王罢了……”
尤伽满头问号,他不愿说消失的五年在做什么,现在又喃喃自语三千多年,还有一个沭佼追随他,他究竟在做什么又不说。
综合线索,师弟大概率是消失的五年之中,被附体了。
尤伽想拉住他问清楚这句话什么意思,突然发现,他的眼白之中泛着一股邪气,发黑发青的邪气……“邪祟侵体。”
“不,”傅玄意落寞地摇摇头,“本座就是邪祟。”
尤伽怔在原地,看着傅玄意一步一步走出去离开眼前,逐渐消失在视线范围之中,那道玄黑色的背影缓缓离去,这一刻有一丝错觉,他的师弟,这一回,真的离开了。
傅玄意和沭佼一道离开净世,他不想住在青帝城,反而去了人间,住在以前的家中,家早就荒废了,村子也破落了,饥荒年后,现在只剩四五户人家,年轻人都出去参军或是当跑脚商,只有风烛残年的老人,加起来也不到十人。
傅玄意原本的家破败不堪,他一手一脚将房子修好,甚至没有用过一丝法术,留在这条村子长大,才是他本来的命运,本该不是去净世当修士的。
村里老人看到他,谁也不认识,饥荒那年,他才五岁,七岁那年去了净世,谁认得他是什么模样?解释半天是傅夫子的儿子,饥荒时被带去学艺,现在回来了,有一个老奶奶无意中道:“能在当年的环境还带着一个娃娃离开,那定是好人。”
“嗯。”傅玄意除了嗯,也不知道用什么回应,好人,也许曾经是。
辟谷多时,傅玄意其实不需要吃东西,不过他想把自己装得更像人,便每日煮一大锅食物,和村里的老人一起吃晚饭,子欲养而亲不在,爹娘不在了,村里人也就这么四五户,照顾四五户老人,他还是能做得到的。
粗衣麻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果小时候没有去净世,自己是不是长大了会是这般模样呢?
这般宁静祥和的村落,十几年前,便是人吃人肉,同类互相残杀的模样。不计较,并不是代表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在那场饥荒活下来的人,哪个不是吃过人肉的?这几个满脸慈祥的老人家,当年都吃过人肉,傅玄意当时不过是个小孩子,不也吃过吗?不吃过人肉,能活到现在吗?
残荷余日,篆刻着一副乡间田野的风景画,其中一个老头子似乎是大限到了,晚饭还没做好,傅玄意架着牛车将人送去三十多里外的郎中看病,还没一半路,牛车上的老头子已经断气了,老黄牛似乎不知道发生何事,随着傅玄意披星戴月回到村里。
一路上那老头的魂就站在牛车上,呆呆地看着自己倒在牛车的稻草上,直到回到村里,老头才发现自己死了。
那老头的魂刚死,生前等着当兵的儿子能早日归来,死的时候还没能见到儿子一面,那晚上傅玄意很麻木,他感受不到任何悲伤,就静静看着一些和老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乡亲给他准备一些祭品纸钱,他准备明天起来去村外挖一座坟。
熄灯上床的那刻,傅玄意依旧是麻木的,没有一丝感觉,但老头的魂站在他的床边,在他背后阴风阵阵,才感觉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彻彻底底死了。
傅玄意坐起来,点了一盏灯,对老头道:“老爷子,你别跟着我,好好去投胎吧。”
老头刚死,很迷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也不能说话,傅玄意知道没有结果,劝都劝了……
罢了,睡觉。
第二天一早,老头依旧静静站在他床边,想来也有被青玺吸引的关系,傅玄意并不想收下他,如果他进青玺了,很可能没得投胎。
老头看着自己的尸体被一张棉被裹住,葬入一个土坑之中。周遭的乡亲们,和平常一样目无表情,有些失落,却没有一个为自己哭的,他也瞧不到自己的儿子,不知道这一点点执着,让他无法去投胎。
傅玄意一直知道老头跟着自己,他在想如果自己是普通人,老了以后大概也是这个结局了。
凡人体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