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飞S省首府大约三小时。飞机升空带来的失重感让心脏生理性紧缩，祁淼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迷恋上这种轻微窒息的感觉，可能是少时第一次登上十米台跳下与水面接触的一刹那，也可能是在小鱼离开的那天。
阳光没有云层遮挡直射进舷窗，祁淼微微眯起眼，在大片大片的纯白云层之上，他好像又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喻若愚盘腿坐在一朵云上笑得眉眼弯弯，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扬起朝他招手。
唐医生的话在耳边响起：
“事实上，你不必克制自己回忆过去。你一切关于他的记忆都是快乐美好的，那些值得你铭记怀念，要相信过往拥有着重建当下的力量。”
“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幻觉的出现或许正是你一直压抑克制的结果，药物能控制，但治标不治本。”
“祁淼，你要允许自己想念他。”
……
“先生您好。”一道轻柔的声音将祁淼拉回真实世界。
看到他的脸，空姐怔了一瞬，但很快调整回标准的职业微笑，开口到：“先生，这片空域日照较强，建议您不要直视窗外太久哦。”
祁淼这才察觉自己的眼眶酸涩，刺痛得几乎要落泪。
空姐道：“航班有为头等舱旅客专门配备的墨镜，您是否有需要？”
祁淼往舷窗外又看了一眼，眨了眨眼，云上的那道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他拉下挡光板，道：“不用了，多谢。”
落地后，祁淼径直回到公寓，找出藏在抽屉深处的U盘，将厚重的遮光窗帘拉上，室内陷入一片黑暗。连接好投影仪，伴随着画面，清亮的少年音在漆黑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大家好啊！我是本次出战珀斯游泳世锦赛的国家跳水队选手兼随队记者喻若愚，明天就要正式比赛了，我带各位去瞅瞅大赛前一晚运动员和教练们都在干些什么吧！”
视频里没有出现少年的脸，只能听到他充满搞事快乐的声音。他高喊“查寝”敲开一间间房门，和队友一顿笑闹插科打诨，冲淡了大赛前紧张忐忑的心绪氛围。
一个脸圆圆的小队员望着喻若愚，满脸仰慕，问到：“喻哥，我明天的比赛在你和祁队之后，你跳完了能来看我比赛吗？”
喻若愚：“当然可以啊。”
圆脸小队员拿过他手上的相机，将镜头对准喻若愚，道：“喻哥你保证。”
喻若愚摇头叹息：“小花啊，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形象，言而无信？”
被叫做小花的圆脸小队员撇了撇嘴，嘟囔：“万一你明天一比完又和祁队跑了呢……”
喻若愚哭笑不得，随后举起右手比出四根手指发誓：“好好好，我保证明天一定来看你比赛。”说完顿了几秒，勾起一个捉弄的笑，说：“带着你祁队一起来看。”
视频画面一阵天旋地转，是小花把相机塞回喻若愚手里跑了，全队除了总教练，他最怵的就是祁淼。逗小孩儿大获成功的喻若愚哈哈大笑。
画面之外的人也情不自禁的牵起一抹浅笑。
视频的内容祁淼早已看过千百遍，里面喻若愚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凿刻进他的脑海，无论时间的河流冲刷多久都无法消解半分痕迹。
这条视频的最后，喻若愚溜达到祁淼的房间，没有敲门，从兜里掏出房卡刷开，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祁淼刚洗完澡出来，水汽凝成水珠顺着发尖滴落，一路滑过宽阔有力的肩膀和胸膛，途经块垒分明的腹肌，最后没入腰间松垮围系着的浴巾。
“哇哦！”镜头很快将他对准，喻若愚的声音响起：“我们祁队的身材值得一个大特写。”
祁淼纵容的由他拍了一会儿，随后抬手盖住了镜头，画面消失，但声音仍被收录。
祁淼：“一个人睡不着？”
一阵窸悉簌簌，喻若愚发出一声喟叹，似乎已经爬上床躺好，小声抱怨：“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上回被人跟踪到门口，每次住酒店我就总觉得门外有变态在蹲我。”
祁淼轻笑了一声：“那你先睡。”
“你要去哪？”
祁淼的声音有些无奈：“我要穿衣服啊小鱼。”
“哦去吧，快点回来。”
整段视频在这结束。
每次外出比赛都用相机记录下来是喻若愚的习惯，说等到以后他们都老胳膊老腿跳不动了，一群人围在一起欣赏自己当年的英姿，未尝不是一种激情四射的集体养老生活。
U盘里存放着喻若愚留下的所有视频，一条条连续播放。旧日时光潺潺流淌，祁淼放任自己沉溺其中，睡了数月来最安稳的一觉。
醒来已是日暮时分，祁淼去浴室淋浴唤醒混沌的大脑，出来时看到手机上有两通来自周珣的未接电话。
回拨过去，祁淼还没来得及开口，周珣的声音就冲了出来：“落地了吧哥们儿？庆祝你明天入职，晚上出来吃饭啊。”
像是预料到会被拒绝，周珣压根儿没给祁淼说话的空隙：“我都在池虞面前夸下海口说在省队有人脉了，你不来我多尴尬啊。”
祁淼眉心一跳：“……好。”
*
在健身房干了一段时间，喻若愚凭借强大的个人魅力和无可挑剔的技术，新客户、老客户算在一起，替周珣招揽了不少生意。
从水里上来，周珣站在岸边给他递了条毛巾：“小池，晚上一起吃火锅去啊，哥请客。”
想了下回基地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而且作为重度嗜辣分子，在S省呆了这么些日子，还没有机会去尝尝当地特色。喻若愚也不是扭捏的性格，接过毛巾笑着说：“谢了老板，我去冲个澡就来。”
多落落大方的一个孩子啊！周珣欣慰地点头，撬省队墙角的心蠢蠢欲动。
去火锅店的路上，周珣有点忍不住嘚瑟：“小池，一会儿给你介绍我的省队人脉，等他入职你们在基地肯定会碰上，就当提前认识认识。”
喻若愚之前以为周珣说他认识省队的人是在开玩笑，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对周老板不着调的性子他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但他还是非常捧场：“谁啊？”
周珣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神秘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应该算是大多数练跳水的人的偶像。”
喻若愚微微挑眉，不置可否。那大多数人里一定不包括他，毕竟他的偶像不是任何人，正是自己。
周珣选的是当地有名的火锅店，要想避免排队等两个小时以上，需要提前一两天预约。周珣带着喻若愚往楼上包厢走，边走边说：“本来早想介绍你们认识，但他前几天身体不大舒服就耽误了。”
喻若愚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不会吧，他有些难以置信，应该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仔细观察周珣的脸，喻若愚不记得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祁淼有这样一位朋友，难道是在他死后认识的？
周珣推开包厢的门，发现喻若愚没有跟上来，而是站在几步之外，愣愣地看着他的脸发呆。周珣摸了把自己的脸，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咋了这是？”
喻若愚如梦方醒，努力平复因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没事儿，进去吧。”他大步走上前。
两人落座，周珣口中的神秘偶像还没来。
“小池你能吃辣吗？”
喻若愚点头：“能。”
周珣在平板上勾了锅底，“那就要一个中辣红汤锅和一个养生汤锅。”点好菜，他接着和喻若愚唠嗑：“还没来的那位大爷标准江南口味，吃不了辣，咱们照顾照顾他，点个鸳鸯锅。”
喻若愚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再次翻起巨浪。江南口味，不能吃辣，前段时间病了……是省队的人，但他还没有见过。
强烈的预感呼之欲出，喻若愚几乎想拔腿就跑，但另一股莫名的期待与渴望却让他牢牢地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是祁淼吗？”放在大腿上的那只手被攥发白，他艰难地开口问到。
然而没等他的话音落地，包厢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铅灰色大衣的身影映入眼底。来人眼形若三月桃花，琥珀色的瞳仁在顶灯映照下微光流转，眉心有一颗很浅的痣。然而他的神情却不如眉眼那样温和，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与在食堂那次偶遇如出一辙的抽离感瞬间击中了喻若愚，让他几乎连呼吸都忘记。
周珣招呼祁淼坐下，道：“约你吃顿饭可真不容易。”
祁淼在他左手边落座，道：“我看起来很闲吗？”
被内涵游手好闲的周珣：“……”一个合格的富二代首要任务是不败家，他没让家里老头子给他的失败投资埋单已经打败了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的富二代了好不好？至于剩下的那百分之一正在他左手边坐着，没有上赶着自取其辱的必要。
“都忙，忙啊，忙点好。”周珣凉凉道，他侧过身去看池虞，见对方眼神死死地粘在他准备的神秘嘉宾身上，显然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怎么样，哥的人脉硬不？”周珣又嘚瑟起来。
喻若愚此时完全听不清外界的声音，看到祁淼回望过来的目光，他猛地低下头，抬手用力擦了把眼睛。
“池虞。”居然是祁淼先开口，他的语气疏离客套，像周到的长者在饭桌上照顾局促的后辈，“我听刘教练提起过你。以前的成绩不错，好好训练准备分组赛。”
喻若愚随着祁淼的话抬起头，眼眸清圆泛着水光，眼周微微发红，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的神情让祁淼心中莫名一痛，荒诞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一道透明的虚影凭空出现，在祁淼的眼中逐渐清晰，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垂眸低头啜了口茶，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在发抖。
气氛有点不对劲，周珣左右看了看，无语道：“出来吃饭提什么训练啊、比赛啊，有劲没劲？纯粹的享受美食，快乐快乐不好吗？”
菜品已经上齐，周珣张罗着把食材下进锅里，转头问祁淼：“你口味淡，给你整点这个放清汤里？”
祁淼摇头，“不用，我吃辣。”
此话一出，两双眼睛，四道目光一下子全都看向他。
“真的？”周珣疑惑，但没有刨根问底。
喻若愚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出声。现在的他和祁淼的关系跟大街上擦肩而过的路人差不了多少，说多了倒显得无礼冒犯。
事实证明祁淼没有说谎，整顿饭吃下来他的筷子都伸向了红汤锅，鼻尖冒汗也没有光顾清汤一秒。
周珣的眼神充满新奇，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喻若愚则是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皱着眉借口上厕所出了包厢。
喻若愚提着胃药从楼梯上来，路过无人的消防通道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走上前。靠近的时候，他发现那人似乎拿出了一个药瓶，倒出两粒干咽了下去。
“祁指导。”喻若愚开口喊道。
祁淼的动作顿了顿，随后转过身。消防通道的灯不太亮，喻若愚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祁淼的神色有些灰败，眼神越过他的肩膀落在身后的位置。
喻若愚转身往后看了眼，除了走廊上的盆景和陶瓷摆件，空无一物。
“祁指导，你在看什么？”
祁淼微微垂了垂目，几秒后神色恢复正常。他将拿着药瓶的右手放进口袋，露出一个微笑：“没看什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喻若愚将手里的袋子提了提，“火锅太辣了，下去买了点胃药，您要吃一片吗？”
两人并肩往包厢走，祁淼婉拒了喻若愚的药，声音温和：“谢谢，你有心了。”
喻若愚心里无端涌起一阵烦躁，他觉得祁淼的状态很奇怪，好像一片温和却无法潜入的湖，只能让人绕着湖面打转，透着虚假的平静。这个想法毫无根据，全然出自无法解释的直觉。
他想问祁淼刚刚吃的是什么药，但这个问题比劝人家不要吃辣还要冒犯。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喻若愚几乎想吐血。
三人从火锅店出来已是星斗漫天。
周珣喝了点小酒，摇摇晃晃地被喻若愚和祁淼搀着往车上走。他凑近祁淼，叽里咕噜地想说些什么，结果被祁淼一把捂住嘴直接塞进了车里。跟代驾师傅说明周珣家的地址，祁淼替他按上了车窗。
周珣放弃原本想说的话，只来得及扒着车窗说了句：“你好好地把小池送回基地哈！”
“你放心。可以走了师傅。”祁淼道。
喻若愚并没有打算让祁淼送自己回去，目送周珣的车离开。他朝祁淼晃了下手机，道：“不麻烦祁指导了，我叫了车。”
没想到祁淼直接就着他递过来的手机点击屏幕取消了订单。
“不麻烦，我顺路也要去基地。”说着他已经迈开长腿坐进主驾驶，眼神示意喻若愚上车。
喻若愚：“……”
敢情只有他一个人时刻在注意会不会冒犯。
作者有话要说：-好耶，终于见面了！
-事实上这个场景在脑子里演完只需要十秒，但顺利成章地写出来却花了七章的时间，这就是脑洞和写文的差距吗……
-今天也是一只坚强的菜咕
-解锁后章新人物：小花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