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喻若愚从这具身体里醒来的时间很巧,没多久就是清明节,按规定放了三天假,训练基地里队员们收拾行李回家走的七七八八,一下子冷清下来。
他曾经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借尸还魂这种事都正在亲身经历中,再嘴硬说唯物就显得很唯心了。既然借用了别人的身体得以重活一次,那就得负起对应的责任。
喻若愚按照身份证上的家庭地址回到池虞老家看望奶奶,担心露馅没敢久留,托词队里训练忙只呆了一天。趁老人不注意,他偷偷留下身上所有的现金离开了。
临行前,喻若愚爬上埋葬池虞父母的后山,在这对年轻夫妻的墓碑旁挖了一个近五十厘米的小坑。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刷过漆密封严实的盒子埋进小坑里——盒子里装的是池虞的剪下来的头发。做完这一切,他跪在墓前郑重地磕下三个响头,而后离去。
回到训练基地,假期还剩下一天半。
躺在宿舍狭小的硬板床上,喻若愚抓心挠肝地想回到自己远在Q市的真正的家看一看,事故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昏迷又转醒,可对于丧子的父母来说却是真真切切一千多个日夜的折磨。
但账户里的余额很快就逼迫他放弃幻想认清了现实:去了Q市他得一路要饭才能回来。
没钱寸步难行,得想个办法赚钱。
养尊处优的喻少爷从没有过缺钱的体验。年纪还小的时候,父母宠爱从没缺过他钱花,等到能参加比赛了,奖金津贴拿到手软,后来跳出名气了,广告代言的报酬更是不菲。何况他还有祁淼这个有求必应的行走小金库。
想到这,喻若愚的脸上笼上一层阴霾。
【我想要自己拿到的金牌,不是你给我的。】
【小鱼儿,只做朋友不好吗】祁淼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其他人叫他小鱼,祁淼却偏爱在末尾加上浅浅的儿化音,显出一种特别的亲昵。
祁淼总是温柔包容的,说出这些话时,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透出的些微苦恼让喻若愚时至今日都无法忘记。
手机“嗡”地一声震动将他从沉湎的思绪里拉回来,点开微信后,喻若愚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坐直——心情大落大起,手机屏幕上一个用简笔画一笔勾勒成的小鱼头像拒绝了他的好友申请。
小鱼头像,那是喻若愚自己的微信。
刚从池虞的身体里醒来时,喻若愚被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击中,完全陌生的环境,完全陌生且虚弱的身体。他像一缕窃取他人人生的孤魂,惊慌地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谨慎而恐惧地观察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人能够依靠,没有人可以倾诉。
在又一个睁着眼睛直至天亮的清晨,喻若愚疲惫的大脑里一个念头忽闪而过:那我自己呢?跟别人倾诉会被当成疯子,那我跟自己说话总是可以的吧。
电话号码是空号,喻若愚又尝试搜索自己的微信号,好在没有被注销。他像患上了强迫症,一闲下来就一遍又一遍的向曾经的自己发出好友申请。
每一条全都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喻若愚想,他死后相关遗物按照流程应当都是交给了爸妈保管,他们年纪大了,或许为了避免睹物伤情,爸妈把他的手机收起来了没有充电。还有一种概率更大的可能性,那就是手机遗失在了海里,真正的无法再回应。
喻若愚竭力避免自己去思考后一种可能,只是一遍遍的发送申请,像抓住失控人生里最后一个锚点那样执着。
……
喻若愚用力捏了捏指尖让自己平静下来,既然拒绝了,就说明他的微信是有人在使用的,肯定是爸妈,一定是爸妈。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模糊的视线里,他再次发送了好友申请。
*
夜色深沉,星光黯淡。
祁淼将购置的东西一一归置好,然后在从不离身的背包最里面的夹层里取出一支款式老旧的手机充上电,十几分钟后,开机页面迟滞的亮起。
室内没有开灯,只有清浅朦胧的月光透进客厅。祁淼席地而坐,倦怠地倚靠着沙发脚,桃花眼恹恹地下垂,琥珀色的瞳孔仿佛蒙上了一层灰雾,让人辨不清神色。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和旁边正充着电的同款手机,点进置顶的对话框,雕塑般静默了半晌后,唇角牵起一个浅浅的笑,报备行程似的跟那头的人发语音:“小鱼儿,我跟程指导申请来S省当教练,他同意了。”
“你不是喜欢看这里的熊猫吗?我过两天去熊猫基地,到时候给你发照片。”
突然想起什么,他起身开了灯,打开橱柜,对着里面拍了一张。
把照片发过去,祁淼继续到:“买了你喜欢吃的零食,之前家里囤的没吃都过期了,到了新地方就重新给你囤了一批。”
随着他一条条语音发过去,一旁充电的手机叮咚作响。
拿起另一支手机,小鱼头像的微信号联系人处鲜红的99+吸睛夺目。祁淼点进去,满屏的好友申请全都是来自同一个人。
喻若愚十来岁刚成名的时候被极端狂热的粉丝骚扰过,对方甚至追到了他下榻的酒店房间,那次喻若愚被结结实实受到了惊吓,从那以后每次出去比赛只要祁淼在,两人都是住同一间。
不知道这个人从哪里拿到小鱼的微信号,祁淼皱着眉点了拒绝,并将喻若愚的微信设置成禁止通过搜索添加。
祁淼无意识地往上翻两人的聊天记录,一眼看不到头的全是他一个人的自说自话。
喻若愚死后,他所有的物品都被父母拿走保管。那一年,祁淼的状态人不人鬼不鬼,在他第三次拒绝队里给他找的心理医生后,喻若愚的父亲找到了他。中年丧子的男人像山一样沉默,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他将儿子的手机交给了祁淼,说,小鱼走了,你要振作起来,带着他的那份继续走下去。
祁淼想,他振作起来了,但却是没办法再继续走下去了。他不能再跳水了。
这天夜里,祁淼梦到了喻若愚。
梦里,喻若愚真的变成了一只小人鱼,月光下他漂亮的像一个童话。小人鱼捧着自己最珍爱的宝物向人类表明心意,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失望地转身潜入海底,变成了一捧泡沫。
祁淼猛然惊醒,耳边鼓噪的心跳声隆隆作响。
*
假期的最后一天,喻若愚决定出去找一份长期兼职增加收入。
不能找离基地太远的,否则来去费时间不说,通勤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大手大脚的喻少爷学着精打细算,边走边思索找份什么样的兼职比较合适。
正琢磨着,路边发传单的声音钻进耳朵:“帅哥美女,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喻若愚脚步停住,循声望去,街边一家新开业的健身房正在搞充值1000送200的活动。
店员见有人注意到这边,连忙迎上前,热情四溢:“帅哥,游泳健身了解一下吗?”
喻若愚摇了摇头,问到:“你们这儿还招人吗?”当游泳教练是个绝好的主意,不但专业对口,而且从他走出基地到这家健身房,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位置也很合适。
店员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疑心眼前这位帅哥理解错了,委婉地解释说:“今天充值1000元成为我们店的VIP客户立即送200元哦~”
“这样吧!”喻若愚自来熟的从店员手中抽出一小沓传单,眉眼弯弯,笑得狡黠,“姐姐,如果我今天给咱们店揽了十个VIP客户,就聘请我当这里的游泳教练怎么样?我工资要的不多,3000就够了。”他伸出三根细瘦的手指。
店员大为震撼,都还没影的事儿呢,这就“咱们店”了?
但奈何他模样太乖巧,笑眯眯地像只小狐狸,让人一点脾气也生不出来。
喻若愚继续为自己加码:“我是省跳水队的,这是我在基地的队员卡。”
“可以试试。”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健身房的老板站在门口,显然完整地看完了这场拉锯战。
“好的老板!”店员如蒙大赦,利落地分了一半传单过去。
喻若愚接过,笑出一口小白牙:“谢谢老板!”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店员眼睁睁看到喻若愚舌灿莲花、一顿忽悠,把一个又一个路人领进店里心甘情愿的充钱办卡。其中甚至包括一位看起来只可能进美容院而绝不会踏足健身房的中年富婆姐姐。
这是个隐藏的销冠啊!店员像抱紧饭碗一样抱紧了手里的传单,庆幸他是来应聘游泳教练。
……
签完兼职合同,送走隐藏的销冠少年,健身房老板周珣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接通后,他语气促狭地说:“祁指导,你们省队虐待队员啊,逼得人家小孩儿都出来找兼职了。”
电话另一端的祁淼:“没正事我就挂了。”
“哎等会儿!”周珣腹诽,这人真是越来越无趣了:“就是说你们省队啊,有个队员来我这应聘兼职游泳教练,我核实过证件了,的确是你们那儿的。月薪3000聘到了省队的人,你说我是不是经商奇才?”
“的确,毕竟不是谁都能开垮五个店。”祁淼语气淡淡的,眉头却微微蹙起,道:“那个队员叫什么名字?”
“……”
周珣没在口舌上讨到便宜,憋屈地开口:“池虞,池塘的池,虞美人的虞。”
“知道了。”祁淼挂断了电话。
*
今天是喻若愚重生以来心情最明媚的一天。
抱着一大袋心仪的零食从商超出来,他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地踏进基地大门。他替健身房一共招揽了十一位VIP客户,超额完成承诺。健身房老板也是个厚道人,没有欺负池虞是个半大小孩儿就随便打发了,当场给了百分之二十的提成。喻若愚发自内心的祝福老板生意兴隆。
之后每个周末去健身房兼职,能多出三千块的额外收入,不多,但喻若愚很满意。
清明假期即将结束,基地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几十天过去,喻若愚已经将应该认识的人差不多认了个脸熟,随时露馅的风险大大降低。他心里也有了些底气,沿路偶尔碰到眼熟的人会点点头和对方打招呼,而被他招呼的人,无一例外第一反应都是微微惊讶。
看来池虞是内敛型的。喻若愚边往宿舍走边琢磨,要不以后还是立一个社恐人设吧?
快走到宿舍门口时,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死死揽住了喻若愚的肩膀。来人差不多比池虞高出半个头,力气奇大,喻若愚没能挣开。
整个人被挟着往前走,喻若愚怒从心头起,微仰起头,一张毫无印象的脸映入眼底。
“手放开,你是谁?”他冷声到。
揽着他的人嗤笑一声没说话,拉开一间寝室的门,将喻若愚推了进去。
趁对方关门的时候,喻若愚从怀里的袋子里掏出一袋火龙果砸了过去。
他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人:“你到底是谁?”
对方毫不在意地擦了一把被砸中的嘴角,哈了一声,说:“他们都说你醒了之后变了不少,我还不信。没想到是真的啊?居然装不认识我,小可怜虫。”
喻若愚的神色彻底沉下来,这个人能进宿舍,说明也是队里的队员。他之前还在猜会不会是朋友之间的恶作剧,现在看来不是了。
眼前的少年一改往日畏缩懦弱的模样,虽然还是瘦弱苍白,但气质与之前截然不同,总是躲闪的灰蒙双眼此刻愤怒地瞪圆,整个人看起来像只手脚尚且软弱但气势凛冽的小豹子。
王辰的恶劣因子被空前激活,池虞自杀的事情闹得挺大,导致他不得不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回家避风头,心里的邪火正没处撒。
“我王辰啊。”他一步步逼近,走到喻若愚面前时,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头发。
喻若愚感到头皮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紧紧抱住手里的袋子。
“怎么,割腕伤脑子啊?装什么失忆。你以为我会怕这种招数吗?数数自己手上有几道痕吧!还想威胁我,我不还是好端端的留在队里吗?倒是你,心理状态这么不稳定,恐怕留不了多久了。”
喻若愚紧紧咬住后槽牙,终于在袋子里摸到一个铁皮饼干盒,他迅速将铁皮盒子抽出来,狠狠砸在王辰头上,怒道:“你他妈的有病就去治!”
说完趁对方没反应过来,喻若愚迅速起身打开门冲了出去。
闷头跑到自己寝室,陆思正躺在床上打游戏。看到他,喻若愚突然想起他之前说的“变了挺好,这样就不会被欺负”。
什么意思?基地有人针对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