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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晨训主要说两个事。第一个还是老生常谈,年底国家二队要从各省队遴选挑人,你们心理上和行动上都要做好准备,抓紧这个机会。第二个呢——”S省跳水队总教练刘恒勇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幅度,笑出一口大牙,配上他锃亮的脑瓜,有种诡异的喜感。
看到一群小崽子伸长了耳朵被吊起胃口,他满意地点头,说出下半截:“这第二个就是,咱们队挖来一位新教练,你们这群兔崽子也做好准备。”
“教练,是谁啊是谁啊?”
“是啊教练,透露一点儿呗。”
一群变声期的半大小子,嚷起来比鸭子还聒噪。
刘恒勇“啪”地合上手里的记事本,变脸比翻书还快,脸一沉:“这么多话!学动作的时候没见你们这么积极!列队,五公里热身。”
队里的人都习惯了总教练阴晴不定的性格,丝滑的从鸭子变成鹌鹑,列成两队,开始一天的热身训练。
缀在队伍最末的少年身形瘦弱,身上的队服被风吹得空荡鼓起,少年的头发很长,越过眉毛将眼睛半遮住,皮肤被过分乌黑的发色衬得苍白如纸。在一群平均平均身高一米八往上的寸头体育生里,他宛如一只误入狮群的绵羊。
刘恒勇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只格格不入的绵羊,眉头皱起,“池虞出列,你不用跑。”
对方置若罔闻,刘恒勇气沉丹田一声大吼:“池虞出列!”
喻若愚脚步一顿,恍若梦醒——是了,他现在叫池虞,S省跳水队的一名小队员,时年十七。
一星期过去了,喻若愚还是很难适应这个新身份。
他抬手撩了一把有点扎眼睛的头发,脱离队伍走到刘恒勇身边。
“批了你半个月的假,怎么不在宿舍修养跑来训练?”刘恒勇挂上慈母微笑,语气如春风柔和,跟他凶神似的外形条件形成巨大反差。
喻若愚被这突如其来的猛汉柔情吓得一哽,把撩起的额发又捋下来半挡住眼睛,好遮住不看教练那硬挤出来的扭曲微笑。
“教练,我没事了,适当训练也有助于身体恢复。”处在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微哑。
他刚刚顺头发的动作露出右手的黑色护腕,护腕掩藏的纱布下面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割伤。
也不怪刘恒勇违背铁血教练本性像对待易碎品一样对待池虞——就在一星期前,S省跳水训练基地差点发生命案,队员在宿舍割腕自杀,幸亏抢救及时,才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右腕的伤口隐隐作痛,喻若愚想,池虞这傻小子割腕的痛都受得了,还有什么受不了非要自杀呢?白白让我这个孤魂野鬼占了躯壳。
刘恒勇见面前沉默内向的少年又开始发呆走神,想起他的家庭情况,忍不住叹了口气,“修养身体是第一位的,你家里全指望着你,你垮了可不行。训练往后再补不迟,你还小,想冲国家队也不急于今年这一年。”
喻若愚嗯了一声,他从池虞的身躯里醒来,但没有继承对方的任何记忆,秉承少说少错的原则,他从醒来就假装自己受了重大精神创伤,顺理成章的当一个自闭哑巴。
回宿舍的路上经过一家理发店,喻若愚径直走过,几分钟后又退回来。他实在是受不了中二少年的非主流审美,决定换个发型。
Tony老师在他脑袋上忙活的时候,喻若愚掏出手机找到收藏夹里的视频,点击播放。
【20xx年4月17日,H省K市xx海滩东岸浅水区发生一起失踪事故。经救援队全力搜救,于4月19日找到失踪人员,已不幸遇难,法医鉴定为溺亡。经家属确认,溺亡人员为我国著名跳水运动员喻若愚……】
【—新闻发布会—
记者:“程主任您好,请问您对喻若愚见义勇为却意外溺亡有什么看法吗?”
国家游泳中心主任:“若愚是一名很了不起、很伟大的运动员,希望媒体尊重逝者不要过度发散。”
记者:“请问您有什么话想对被喻若愚所救的那一家人说的吗?”
国家游泳中心主任:(沉默)生命可贵,海边玩耍安全至上,希望大家引以为戒,别让悲剧重演。
记者:“为什么今天喻若愚的其他队友都出席了发布会,和他号称“双子星”的队长祁淼却没露面?两人是否像网上传言那样——”
国家游泳中心主任:(打断)重申一遍,希望媒体尊重逝者,不要捕风捉影,禁止过度发散。
……】
视频一条接一条的顺序播放,喻若愚的内心从第一次看到这些时的撕心裂肺到现在的麻木平静,一遍又一遍的面对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理发店开在训练基地附近,来往的多是体育行业相关的人,老板对体育界也算是颇有了解。他注意到这位顾客循环播放的视频,惋惜地开口道:“你是喻若愚的粉丝啊?唉,他真是可惜了,死的时候好像才二十来岁。”
店主打开了话匣子:“那年刚好是奥运,他一个单人一个双人拿了两枚金牌,长得又好,风头正盛得不得了,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天妒英才啊……那段时间,就我这小店里,来十个人都有九个是在聊他。”
是啊……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喻若愚手掌紧攥,掌心无知无觉的几乎被掐出血来。
那年奥运他拿到男子十米跳台单人冠军,庆功宴结束,他揣着奖牌满心欢喜的跟祁淼表白,他从没想过会被拒绝,毕竟祁淼对他那样好,几乎算得上有求必应。十米跳台的双子星第一次不欢而散。喻若愚心烦意乱,跑到酒店外的沙滩散心,遇到几个人不知死活的游客在深水区游泳,猝不及防一个大浪打过来,其中一个人的游泳圈被冲走。喻若愚当机立断跳下去救人,将两个人拖上岸,返身去救剩下的人时,不知是谁慌乱中狠狠踹了他一脚,他本就力竭,恰逢一个浪头席卷而来,海水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
他少年轻狂时立志要在体育史刻下自己的名字,但却从没料想过会是以流星刹那灿烂后就坠毁的方式。
喻若愚垂下眼睫,眼神细细描摹着手机上那个黑白相框里的自己,他在冰冷的海水里力衰气竭合上眼,再睁开就来到了四年后,活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世事只有更荒谬罢了。
老板仍在叹往昔:“当时和喻若愚并称‘双子星’的那位后来也没怎么听说过消息了,太久了,唉,都忘记叫什么名字了。”
视频循环到新闻发布会现场,国家游泳中心程旗主任右手边的位置是空的,桌上对应的名牌写着两个字——
“祁淼。”喻若愚声音很低,“他叫祁淼。”国家队最优秀的队长,最快拿到跳水大满贯的天才选手。
……也是嫌我挡了他夺冠路的人。
我死了他应该早就顺利制霸十米台了,可为什么再也听不到消息了呢?指尖在视频里地空位名牌上轻轻抚过,喻若愚的心脏蓦然泛起一阵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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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了个清爽的发型,喻若愚感觉心情都好了许多,新的人生从头开始吧!
走进附近最大的一家商超,喻若愚按照往常的习惯去水果区扫荡了一推车不甜但贵的水果,接着转进进口零食区捡着零脂零糖地哐哐往车里放。走到结账区的时候,打开支付软件,里面不足两百块的余额无情嘲笑他今时不同往日。
“……”忘记了,池虞这小子是个小穷鬼。
顶着收银员疑惑的目光,喻若愚淡定地调转车身,道:“还有东西没买。”
从没缺过钱花的喻少爷离去的身影稍显仓皇,恨不得把脑袋扎进零食堆里谁也看不见他。
当时一件件往车里放的时候有多潇洒,现在一样样把东西归还原位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最后,拎着一瓶无糖可乐结账离开的喻若愚决定,他必须得想办法弄清楚池虞的基本情况了,这孩子家里是怎么养的?不给生活费就算了,在基地不知道怎么搞得浑身是伤也没人过问,甚至割腕自杀都没见家里人来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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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超里,一个身穿藏青色长款风衣的男人穿行在货架间,男人个子很高,微微抬起手取下摆在最上面的货品,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配料表又蹙着眉放回去。
他长了一副很温柔的眉眼,眼形略长,眼尾带起缱绻的弧度,状若三月桃花,长睫若翼半掩住琥珀色的瞳仁,鼻梁挺而不显凌厉,唇色很淡,眉心一点浅痣让他整个人更像一副温润的写意山水画。
“程指导,我已经到S省了。”他的声音温和。
电话另一端的程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他生怕这人又半路玩失踪,然后就生死不知的好几个月都联系不到人。
“去了人家省队好好干啊。”程旗苦口婆心,“等你带出成绩来了,我就安排你回一队任教。”
男人不置可否,满副心思全都扑在了看配料表挑零食上面。
程旗半天得不到回应,叫了声:“祁淼?你在忙什么呢?”
“买点零食。”
“……”程旗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他是最了解自己这个得意弟子的,为了保持最佳比赛状态,祁淼从小规范克制饮食堪比苦行僧;至于翻墙买宵夜、床底藏零食,让程旗操心的每天掉一大把头发的是另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沉默蔓延了片刻,祁淼见恩师没有什么要交代了,道了再见便挂了电话,专心挑起了零食。
货架的另一面,对自身钱包没有正确认知的少年正红着耳朵把心爱的零食物归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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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商超回来,正好撞上食堂开饭的时间点。喻若愚自己挑挑拣拣选了几个补血的菜,捏着鼻子咽了几口鸭血猪血,匆匆结束了这顿饭,他又打包了一份。
回到宿舍泡了一杯医疗中心开的补血养气茶,仰着脖子灌下去,可算压下了喉头的那股腥味。果然还是接受不了内脏类食物,哪怕身体已经缺血警告了,心理还是无法接受。
算了,多吃红枣也是一样的。喻若愚决定不勉强自己。
门“咔哒”一声被打开,喻若愚瞥了来人一眼,指指桌上的饭,道:“路过食堂给你带了一份。”来人叫陆思,是池虞的室友,要打听池虞的事情,从他下手比较靠谱。
陆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哦哦了两声,憨厚地笑了笑,说:“刚训练完,我洗个澡马上来,谢了啊池虞。”
“嗯。”喻若愚一条腿搭在床沿,一条腿支在地上,整个人斜倚在床头,双手抱在胸前,微阖着眼闭目养神。
吃饭不愧是打听消息的绝佳时机,哪怕只是一张狭窄的宿舍桌以及一份来自食堂的饭菜。
早在竞技场与名利场滚过一圈的成年人从十来岁小屁孩儿嘴里套话简直易如反掌,一顿午饭的功夫,喻若愚将池虞的基本信息拼凑的七七八八:
父母车祸身亡留下大额债务,除此之外家里还有一个奶奶卧病在床。当初池虞拼了命的训练从体校挤进省队也是因为省队在提供住宿的同时每个月还会给队员发一笔津贴,有时外出比赛拿了名次或许还有奖金。
队里发的津贴、政府拨的扶贫款,再加上中彩票一样的比赛奖金,就是池虞家的全部收入。
喻若愚沉默了很久,目光落在内侧手臂一道道已经愈合的深深浅浅的割痕。
“池虞。”陆思突然开口,“我觉得你醒了之后好像变了很多。”
喻若愚眉尖微挑,想不到陆思人表面憨憨的实际上还挺敏锐。
掏出手机解锁,喻若愚亮出收款码怼到陆思面前。
“死过一遭想开了。午饭一共12.5,跑腿费就不必了。”
陆思:?
喻若愚把手机更往前递了递,理直气壮:“快点,我是穷鬼,亏不得一毛钱。”
陆思乐不可支,把钱给他扫过去,说:“挺好的,这样就不会被人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