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洲六月多雨,但下了半年,怎么也该放晴了。
飞枉抬起蓑帽,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又撩起蓑衣蹲下,仔细端倪山路见的脚印。心中越发肯定,自己已经找到那只恶鬼。
只是,他环顾一周,此处荒山野岭,人迹罕至,别说野兽了,鸟禽都不多一只。倒是这丛野,挂着几张泡烂的白色纸钱,零零碎碎撒了几个铜板和馒头,随着坑洼的足迹,一路通往深山内谷,可疑得紧。
不知怎地,飞枉又看一眼天空,心中生出一股焦灼。
大雨还在淅淅沥沥。
天空始终是快要放晴,却仍未放晴的模样。几束阳光穿过灰蒙蒙的云朵,雨势更小了,风声也更静了。
山谷升起水雾,在阳光的照耀下,这雾气不散反聚,不一会,树林间便多了一层朦胧的白纱。
放常人眼中,这兴许是雨过天晴的信号。
但飞枉追查了那恶鬼已一个多月,一见此景便知晓那恶鬼又要杀人了。
因而它总携着一朵乌云,专门打湿供奉天道的香火,虽是细雨绵绵,却久聚不散。乌云积在半空,仿佛压在心头,总叫人心神不宁。
一旦乌云放晴,恶鬼就会开始杀人。
一次只杀一人,不论身份、年纪、性别……手段干脆利落,很多时候,死者还未反应过来,便命丧黄泉了。
至于凶器——是一把再平凡不过的匕首。
一开始,由于恶鬼杀人的方式……实在太过普通,飞枉还以为是凡间恩怨,多半是恶人所为。
直至亲眼目睹那被凡间器物所杀的九十九人,飞枉第一次不敢想象,这要是凡人所为……那他该……
多么邪祟。
中途,飞枉也是偶然发现乌云与恶鬼的联系。
他为了追查恶鬼,御剑飞行,由此才发现恶鬼行至哪,乌云就跟到哪,命案……也发生在哪。
一想到这,飞枉不禁表情凝重。
雨越来越细,雨声也越来越小。树梢的水珠沿着叶片滑下,滴答一声溅在蓑衣上。飞枉耳朵一动,精神蓦然紧绷,那瞬间,他听到混夹在雨水中的异动。
一片叶子随着雨幕飘落,悄无声息在空中回旋。
仅此而已。
就是这么一副简单的场景,飞枉却突然心慌意乱。
他追查得太深,走得太远,以致于他发现距离那恶鬼仅有一步之遥时,蓦然惊醒下雨能掩盖许多声音。
此刻,对恶鬼越了解,飞枉就越紧张。
这朵云一直跟着恶鬼,而深山野林的,哪有人能给恶鬼杀?
除非……他要杀的是……
飞枉呼吸一颤,立刻抽出腰际的佩剑,转身扫出一剑。
剑气稚嫩莽撞,只得劈断那连绵的细雨片刻,扫空出一道弧形,短暂地清出一片空地。树叶上的雨珠抖了抖,再次发出沙沙声响。
见身后始终空无一人,飞枉长松一口气,但也激起一身寒毛,他抿了抿嘴唇,定定地思索一会,看着这雨幕再次连上。
飞枉从随身袋抽出一道符箓,此符正面写着:妖魔退避,反面写着一个珏字。
飞枉飞快在空中勾出无尘二字,低声念了句,“三祖师保佑。”
话音刚落,符箓便亮起曦光,微弱地照亮了下颌。
一见这光芒,飞枉不说彻底安心,也有了几分往下查探的底气。他将符箓安放在胸前,又取出一顶巴掌大铜钟,轻轻一晃。
叮铃一声,空灵的声音于空中泛开涟漓,白雾如波纹颤动,迷雾退散。
然而,没过多久,飞枉便发现这铜钟仅能驱散十步之内的迷雾,十步之外,别说是雨幕,这烟雨早早成为化不开的雾障了。
飞枉按上剑柄,防备盯着地四周,几乎是步步为营。可难耐铜钟几乎快被他摇哑了,周围依旧是绿树白雾,凶险难辨。
他往浓雾劈出几道剑意,除了折断几棵木头,留下路标别无他用。
天空更晴了,飞枉更急了。
他既想继续追查恶鬼,又怕恶鬼凶狠。
让他就此放弃,始终心有不甘。他拜入三祖师门下就是为了除魔卫道,若怕恶鬼,便担不起这一身修为。
更何况飞枉最怕的……是恶鬼想杀的,另有其人。一退缩,又会多一条无辜冤死的亡魂。
打不过恶鬼……从恶鬼手下救下一条人命,至少无愧此行。想罢,飞枉打消了御剑飞走的心思,专心寻求破局之法。
他走到一棵树下,抱拳说一句,“抱歉了。”便刻下一个珏字。
听着剑下刨开木屑的声音,飞枉仿佛听到树木悲鸣,浅浅刻了几笔就收手了。
六宗门从不许弟子伤害花草树木,至少在他们眼皮底下,无意踩折一棵野草,都会被揪起衣领大声质问几句:不长眼是吧?!看不见那里有颗七星草是吧?!
飞枉亲眼所见:一株活了几百年的芦苇,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句话便是对他的道友说:“人苇殊途,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
哇的一声,那道友哭得声嘶力竭,几欲万念俱焚。叶清风扭过头去,偷偷抹泪,不忍再看。
只有飞枉不能理解,并一脸活见鬼了。
可能是天上的三祖师保佑,飞枉一路的标记从未重复,浓雾开始散去,铜钟一摇,叮咛一声,十步以外的景象阔然开朗。
倏然,飞枉怔住了。
因为他看见了一只乌鸦从眼前飞过,紧密的黑羽几乎迎面撞上。他下意识挥动手臂驱赶乌鸦,一抬头——
浓雾过后,一片乌鸦密密麻麻地落在树梢,它们扑灵着翅膀,不停地摇头晃脑,漆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飞枉。
明明是一刻都静不下来的鸟禽,却安静得离奇。
此刻,乌云消散,烈日高照。阳光撒在叶片上,露珠凝结,到处都在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像千百只眼睛,刻意错开,各自眨了眨眼皮。
数不清的乌鸦像看客般,好奇地打量林子里唯一一个活物。
一声奇怪的叹谓从脊背后传来,“终于……”轻叩声响起,而后又听见一句,“雨停了。”
飞枉脑海只剩下一个念头。
恶鬼来了。
他说得极慢,极为寻常,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感慨,从容地说一句,下了许久的雨,终于停了。
若是……平常,飞枉也会搭一句,是啊,停了。可如今,他却觉着毛骨悚然,他的四肢,脖子,乃至思绪都随这句话僵住了,只剩下眼珠止不住地颤动。
恶鬼穷凶极恶的程度,远远超乎想象。别说是救人了,就连自保……难道真的要交待在这了吗?
忽地——飞枉身上浮现淡淡的光芒,身上的铜钟兀自响起,使他僵化的压力一扫而空。
三祖师的符箓!
飞枉面露喜色,手指才捏紧剑柄,转身举手挥剑,又定定杵在原地。刚凝起的剑气被吹散。
他惊愕地看着眼前依旧空无一物的树林,如坠冰窟。
“嗯……?”恶鬼的脚步声依旧从身后响起,不紧不慢的步调犹如死亡降临的倒计时。
恶鬼拨开碍事的枝叶,衣物与叶片摩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飞枉脸色煞白。
恶鬼顿时有些意外,“……居然还能动弹?”
脚步声恰恰停在身后。飞枉一僵,绷紧了身体,冷汗止不住从额头冒出,“恶鬼!”他蹦出两字。
刹那,恶鬼悄无声息移到眼前。飞枉眼珠一颤,深褐色的眼珠映出扭曲凶恶的面具。
名副其实的恶鬼,戴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面具边缘渗出黏稠的血液,沿着光滑的曲线滴在地上,滴滴哒哒,融在雨声中。
没有灵气,没有魔气,面具后冒出昏昏沉沉的黑雾,将恶鬼拢在神秘的暗影之中。
不详,彻底的不详。
第一眼便叫人胆颤。黑雾下,划过两点锐芒,飞枉又看恶鬼埋在双臂下的武器,使的是——双刀匕首。
此刻,飞枉才反应过来,使他怔在原地的,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威压,更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法阵,而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咬紧牙关,动了动颤抖的手指,克制着挥动手臂,“恶鬼退散!”
“啊……我又有新名字了。”恶鬼甚至动都没动。一股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到飞枉被恐惧支配的面容上。
飞枉看着自己的右手被切断,整齐的缺口出现在右臂,甚至连疼痛都还没反应过来,便只能捂住断臂瘫倒在地上,“啊!!!”
他眼睁睁看着恶鬼又蹲下,伸出两只手指,夹走胸前的符箓。
恶鬼端详符箓两眼,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苍珏。”
飞枉震惊了,“你怎……知!”
符箓从恶鬼指缝溜走,赫然爆发一束强光,幻化出一把利剑从天而降,笔直刺入恶鬼天灵盖。
那利刃气吞山河,刚正不阿,几乎以湮灭整座山谷的姿态下坠。
谁料恶鬼仰头看了一眼,轻飘飘一句,“碍事。”符箓顷刻自燃,利剑带着火光,轰然撞上这座山谷。
火星飘落,点燃了一整座森林。漫天火光映出飞枉惊慌失措的脸,恶鬼慢条斯理道:“看在无尘的份上,留你一句遗言。”
飞枉喘着粗气,“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与……无尘什么关系?”
恶鬼泄出一声轻笑,“你明知我不会回答。”他摇了摇头道:“可惜。”
话音刚落,飞枉眼中映出一点寒芒。恶鬼连抬手的动作都看不清,飞枉咕噜一声,心中难免生出一股凶狠的怨气。
就在匕首划破皮肉那一刻,天际极快划过一片耀眼的金光,飞快从飞枉身上略过。
“嗯——?”恶鬼的声音戛然而止。
金光如针般紥进眼里,飞枉眼底一痛,反射性闭上眼睛,可是那光芒始终不肯放过他,透过薄薄的眼皮,狠狠卷走恶毒的心思。
——那恶鬼怎么了?
万般念头,都随着飞枉眼皮落下一扫而空。
忽地,哗啦一声,一片狭隘的阴翳挡在眼前,冰冰凉凉,像夏日里的树荫。
飞枉眼皮颤动一下,而后缓缓睁开眼睛。一把灰白色的油纸伞挡在眼前,伞面雕镂着祥云野鹤,玉质的伞骨透出淡淡绿意。
举着伞的人背对飞枉,身披紫袍,腰间吊着一个小巧的挂囊,明明是酷暑时节,脖间却拢着厚重的貂毛,仿若身处极寒深冰。
此人稍稍侧目,回头看了一眼。
飞枉眼冒红丝,仍映出对方那张稍显温和文雅的面容,还未反应自己已然劫后余生。
雨又在下了,打在油纸伞上,哗啦捣腾得紧。
金光在飞枉身上卡了一瞬间,随后掠过飞枉,扫向更为遥远的土地。
飞枉立刻使出一剑,左手以肉眼可见地颤抖,狂乱的剑气不由分说就要面前的人的性命。
与其说对方躲都没躲,不如说对方反应迟钝,他脸上的笑容凝滞了,身体呈一条抛物线砸到树下,砰的一声,他猛然爆出一阵鬼哭狼嚎:“啊啊啊!!!痛痛痛!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飞枉充耳不闻,马上吃下随身携带的修魂丹,感觉灵气充裕全身,伤势修补完好后,他才单手扶着身旁的树干,站起身来。
所幸恶鬼用的是凡间器物,没有伤及神识,否则……飞枉不敢想。
“救命!救……命!”树下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飞枉皱紧眉头,又扔出一道符箓,如法炮制使符箓生效,白色的曦光罩在对方身上,对方脸色顿时好了许多。
“你是人还是鬼?!”对方裹着裘衣,雨伞倒在旁边,一身紫衣瞬间溅上泥泞,他缩成一团,脸上的水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见你傻站在原地才走近,下雨天的你不会是鬼吧?”
一见三祖师的符箓起作用,便确认对方不是恶鬼。
飞枉碰了碰右臂的断口,禁不住闷哼一声。他强忍痛楚朝对方走去,步履左摇右晃,好不容易走近了,拾起对方的雨伞,一时没站稳,噗通一下倒在隔壁。
两人被大雨淋湿了衣裳,十分落魄地躺在泥泞中。
飞枉心跳如雷,瞳孔涣散,“我叫……飞枉,此处有恶鬼,你怎会出现在此?”
“我叫……我叫什么来着?”对方像极了无理取闹的孩童,“我来找一个朋友,你把我伤成这样了,你得赔钱!还得把我送到我朋友那!”
飞枉只留意到第一句话,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你连名字都不记得?”
“不是不记得。”他难堪地盯着飞枉,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我的名字所有人都不记得,只有我朋友给我取了个新名字。那名字有点奇怪。”
“有多奇怪?”飞枉挣扎地问出最后一句话。
只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尚未说完,飞枉便彻底昏死过去。
“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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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飞枉的意识像浮在海面,随海浪起起伏伏。一个幽暗深邃的漩涡缓缓卷起海水,将飞枉送入更深更沉的海底。
一只手拽着他的意识径直下沉,一直下沉。
海面上是黑暗,海面下还是黑暗。
直至飞枉越过一条不甚分明的细线,海水堵住口鼻,窒息感缠绕在脖子上,使他透不过起来。
黑暗倏然翻转,他像埋在沙漠里的尸体,炽热的白光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飞枉陡然睁大了眼睛,蓦然惊醒,一脸惊险未定。良久,他才察觉脸上一片冰冷,雨水横流,他正欲抬手摸一把脸,却后知后觉右手成了断臂。
大雨打湿了火势,整座山谷弥漫一股烧焦的气味,乌云依旧罩在半空,让本就是昏暗的夜幕更加漆黑。
飞枉靠在树上,一转目,一个人影同样躺倒在不远处,惨兮兮地龟缩在伞下,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大雨中湿了个透。
……他还没死。
……自己也没死。
雨……没停过。恶鬼从不留情,难道他离开了?
“你……”飞枉回忆一下昏死前听到的话,记得是叫,“愚人?”
“啊!你终于醒了!”愚人一听飞枉的声音,马上怪叫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我还怕你死掉了!”
飞枉第一反应便是,“你为何不离开?”
“离开?”愚人的脸色有一瞬间扭曲,他将裘衣撇开,露出一节歪曲的手臂,又踢开下摆,左腿以一种更加惨烈的状况摆在飞枉眼前。
愚人当场大哭,“我怎么离开啊!”
飞枉看了看自己的断臂,又看了看愚人的歪曲的四肢,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伤势更重些。他一抿嘴唇,犹犹豫豫,“按道理……”
飞枉欲言又止。
“我告诉你,你可不能把我丢在这!我可是富家公子,把我丢在这你全家性命不保!”愚人恐吓道。
可见飞枉不为所动,愚人又改口,“要是你把我救出去,我给你一千两!也可以请你当下人!你断了手,活不下去的!送我回家,不,我朋友家更近些,送我到朋友家,我少不了你好处!”
愚人的嘴巴响个不停,“怎样?你把我救出去,不然大家都死在这,我要是死了,我家里人不会放过你的!”
飞枉依旧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愚人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了许久都没个说法,心急地催促道:“按道理怎么了?多少给个回应啊!救不救给个准话!”
飞枉打量愚人狼狈的模样,眼睛都不眨一下,说:“按道理你应该死了。”
“啊?”愚人傻了。
“你可不能不救我!”愚人当场鬼哭狼嚎,泼皮耍赖“我还活得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