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年,无尘总归是要变的。好像哪座山又高了,哪片湖又干了。一座山头开了花,一片树林秃了头。
比起血鹭印象中的无尘,更荒芜,也更破落了。到处都像蒙了尘,少了许多人迹。连无尘山后的瀑布,也干成一条小溪,铺满枯枝落叶,任由细流淌过。
千年前的无尘,小弟子数以万计,乱境求生时,乌泱泱的人头一眼看不见尽头。那时血鹭混进人堆里,心情跟旁边几位弟子一样雀跃期待。
他想着,修为每一提升一点,就会朝天上的无尘尊上更靠近一步。
后来……血鹭想,修不了仙,那就修魔吧。
只要能靠近无尘尊上一点,是仙是魔,差别不大。
血鹭原打算回去洞府,但行至半路,倏然记起瀑布后有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是血鹭模仿二宗门的画卷改制,但终究学艺不精,未能如画卷般千变万化。
血鹭一跨入镜面,镜子瞬间幻化出一个与镜外一模一样的天地。
镜内与画卷不同,更与真实的世界有着本质的区别。
镜子里所有东西都是停滞的,落叶僵硬地悬在半空,溪水暂停奔涌,时间仿佛凝固了般,世界从此停在入镜一刻。而这镜内的世界更是小的可怜,只映出它能照到的方寸之地。
以金丹期修士来说,这面镜子便如茅房,狭隘得连神识都塞不下。这不,血鹭才入镜内,镜子直接开裂,单调枯燥的世界多了几条触目惊心的裂缝,仿若一不留神就会掉出世界之外。
血鹭在瀑布旁寻了处干净的石墩,盘坐其上。他将昏迷的岩希圈在怀里,一时间也不在意对方是否真的是男修士了,用眸光扫过岩希的面容。
她又安静得像一具尸体,恬静的表情做起了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连呼吸都放缓了,轻轻靠在血鹭的臂弯。
血鹭的目光缓缓下移,扫过岩希脖子的鞭痕……还有胸前的剑伤。他的手指也跟随着视线,划过一片粉嫩的皮肤。
终于有了适当的时机,让血鹭来还一件东西。可他……却犹豫了。
魔修向来冷酷无情,残忍嗜血,当他人发出极尽痛苦的哀嚎,魔修才会勾出一抹舒心的浅笑。
魔界之主当且如此,血鹭也本该如此。
过去,魔界之主曾对血鹭说:“成魔哪有不疯的?你以为你没疯,你以为你还有那一丁点善意,你以为要是再拥有一次机会,什么都会改变。你……还以为你会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但,你已经疯了。”
他守在血池边,披着锃亮的毛发,身上浓密的红绒毛宛如高涨的烈火,舔舐昏暗近乎凝滞的空气。
而他转过头来,露出一双如熔岩一般暗沉的眼睛,岩浆缓缓淌过,像焦土上最后燃尽的火光,摇摇欲灭。
“因而你留在了过去。”
魔界之主沉稳的声音穿透枯槁的焦土,深深震住血鹭。他舀起一掌血水,洒向远方。血雾弥漫,一场血雨劈头盖脸泼下。
“魔,都是困在过去的人。”
血鹭仰望魔界之主扭曲又宏伟的身姿,那野兽般的姿态,如山般的体魄,只需一眼便叫人胆颤。他低下头,遥看血池的倒影,说:“我假装不在乎了,看起来就不疯了。”
“血鹭,你错了。”魔界之主的动作极慢,像一位迟暮的老人,缓缓眺望一成不变的苍穹,又缓缓道,“是你疯了,才能假装不在乎了。”
他低头垂视血鹭,“说来讽刺,世间万物,各有心魔,唯独……魔,心魔不理,欲壑难填。”
魔界之主的声音渐渐远去。血鹭皱起眉头,忽而想起他许下的承诺。
他要带狗修士……带尊上到魔界去。
魔界是一片荒芜的焦土,旱地裂成深谷,地上伸出枯枝,形如鬼手。天上垂下红月,浸出血泪。
以血月为界,一个笼罩整个魔界的漩涡,总在安静地搅动翻腾的云雾。然而,一旦跨过血月,任何生物都会被漩涡的风压碾碎,拖入黑暗寂静的深渊。
魔界冷得流动的血液都能结冰,静得呼吸的风声都算异类。
没人知道魔界是怎么出现的,也没人知道魔界之主是怎么来的。就连血鹭也捉摸不定魔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只有魔界之主可从其他魔尊口中打听一二:放眼魔界,数魔界之主最像人。
可魔界之主不是人,也恨别人说他像人,更……恨人。
什么死的,活的都能进魔界,唯独人,乃至强如登仙境的修士,入魔界者,均化作血池底下一具无名枯骨。
血鹭眼中浮现红意,方才挥霍一空的魔气,又自心胸涌出,行至四肢百骸,充裕全身。他闭目凝神,感受魔气的流动,正如不久前所见,外溢的魔气自发涌向岩希,却被什么看不见事物挡在体外,只能在体表涌动。
血鹭与岩希的联系尚在,他心头一动,便顺着两人仍系着的一缕牵连探查。
然而血鹭冲开挡路的魔气,才发现自己的神识与魔气被一同阻隔在外。宛如有一堵密不透风的深墙横在其中,任他百般敲打,自岿然不动。
这就奇怪了。
因为……血鹭一直以为岩希天生修魔,既是天生修魔,那魔气定然不可或缺,说是生命之源亦不为过。
可如今看来,这魔气,她想不要,便不要。何时要了,许是一时兴起取来指尖把玩也不定。
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真是安逸。
血鹭睁眼,指尖凝出一抹红光,自嘲一笑,“你若真是尊上……我便要失意了。”
说罢,指腹就往岩希眉间点去,想从额头灌入魔气,强行唤醒岩希。忽地,血鹭又想尊上一句话,硬生生停在一寸之上。
本座与世俗绝不同流合污!
一晃神的功夫,一只手突然抓上血鹭手背,迅速往下一压。一缕浅红色的魔气灌入眉心,岩希慢慢睁开眼睛。
褐眸一闪而过,熟悉的红瞳再次出现。岩希安静地注视血鹭,眼神一如既往的直白。她默不作声许久,只是眼珠一转,打量一遍周遭的环境,就好像知道了所有事情,让血鹭多费口舌的念头烂在心里。
他抿了抿嘴唇,心中莫名有些烦躁。
血鹭看着岩希退出怀里,自顾自地起身,一句话都不曾多说。他仰望岩希的背影,视线落在对方垂落的手上。
血鹭更烦了,烦闷止不住从脸上浮现,他甚至用简白尘的脸,极其违和地轻声啧了一下。
可这不能让岩希回头,更不能缓解血鹭的烦闷。
直至岩希抬脚,血鹭脑子那一根不耐烦的琴弦瞬间绷断,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伸手拽住岩希的手腕。
那一霎,血鹭的气闷全都消失了。
岩希稍稍侧身,转过头来,后知后觉地垂下眸光,却早已看穿对方所有心思。她又说同样的话,“我不是你喜欢的尊上。”
血鹭顿了顿,松手,“我尚未问你。尊上怎么会出现在你体内?”
岩希笑了,笑意一时有些温婉和慈祥,像宠溺孩童的长辈,道:“别喜欢无尘尊上了,她是个冷酷无情的……怪物。”
血鹭瞬时挪到岩希眼前,沉声道:“小心你的言辞!”
岩希见血鹭一副对自己无从下手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她眼睛都不眨一下,编道:“尊上坠入凡间,神魂寄宿在弟子身上修养,有何出奇?”
血鹭当然不信,“那你为何对尊上说你不该出来。”
岩希的谎话信手拈来,“尊上伤重,伤势未好,贸然出手只会加重伤势。不该劝一句?”
“那……”血鹭眉睫一颤,只说了一字,剩下的就没了声息。
“那?”
“尊上有与你提起我?”
“为何要提?”岩希假装不知。
血鹭直视岩希,黑眸亮起一缕幽深的红光,他稍稍低头,精瘦的面容便蒙上一层不详的阴翳,他露出两颗虎牙,仿若不经意间流出一丝邪魔之气。
只是浅浅地勾了勾嘴角,就将魔修的暴戾与狠厉一展无余。
血鹭阴鸷道:“因而我就是将尊上打入凡间的魔修。”
岩希一顿,过了好一会,才觉着自己应当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当着血鹭阴森森的眼神,岩希干笑两声,如补救般后退一步。
血鹭夺过这一步距离,脸上挂起真是看了一出好戏的冷笑,“无话可说了?”
岩希低头想了想,没想出答案,却看见衣角露出岩深送来的信件。她猛然记起这是飞枉的来信,和岩深说要一同下山的话。
此信怕是祸端难平。
岩希才打开信件,正欲细看,就被血鹭捏住折角,挡住小字。岩希不得已抬头,无奈地说:“你当不知,我当不知道,彼此相安无事。”
“不是此事。”血鹭不买账。
“那是何事?”
“你可曾悔恨?”血鹭松了折角,压抑着声线的颤动,道:“尊上可曾悔恨?”
岩希低头看起信来。
信里写:宗主,山下凶险,不仅妖魔横行,更有恶鬼害命。恶鬼邪祟,九十九口人命皆作腐土。弟子追此恶鬼,一月前与清风分道而行,难耐弟子愚笨,修行不力,未能捉拿恶鬼,还被恶鬼斩断右手。此鬼……连三祖师的符箓都不能镇住,恐怕凡间凶多吉少。弟子恳求请宗主出山!除魔卫道!至于恶鬼所在之地,瑜洲边境。
另:说来惭愧,与恶鬼争斗时,误伤凡人,只能暂且带上此人,照料一番,当是权宜之计。
血鹭扫了信纸一眼,波澜不惊道:“我可以陪你下山。”
岩希收起信纸,重新叠好,小心翼翼地揣入衫袋中,呵出一口气,道:“她最悔的就是对她那几位傻徒儿说,”
她默念每一位亲传弟子的名字。
尘缘。
郁。
苍珏。
子易。
紫晴。
戚彡。
与共。
风里。
救、囚天。
尘。
岩希后悔了,“随我一同修仙吧?”
作者有话要说:非存稿,直发(没有检查错别字,可能会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