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鹭扛着岩希的尸体回到洞府不久,岩深就收到消息马上赶了过来。
然后很合时宜地看见了血鹭“深情”注视着岩希安静至极的睡颜。
岩深急匆匆的脚步一顿。
随后就响起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并非岩石曦,再不是我天真烂漫的女儿。
这句话岩深守口如瓶。
血鹭默不作声,矜持地朝岩深点点头。
分外疏离有礼的动作却被岩深误以为血鹭早已失魂落魄,缄默哑然,再不想多语。
岩深心里陡然生出一份感动。
好像突然有了一个人能切身感受到岩深丧女的切肤之痛。
岩深转过头去,忍不住偷抹一把眼泪。
血鹭这个双修伴侣,岩深是认的。
血鹭:……差不多得了!
叶清风和飞枉的消息比岩深慢了一步,不过也撞见了岩深守在岩希床侧的模样。
血鹭站在床侧,既对岩深忧虑的神色视而不见,又对毫无气息的岩希无动于衷。
只是像平日般冷着脸,默不作声,硬是给叶清风看出几分血鹭强压悲伤,实则十分担忧岩希的意味。
血鹭:……正修人,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明辉坐在床对出来的石椅上,悠闲地品着茶水,两三根叶杆浮在茶面,茶香四溢,犹显惬意。
见叶清风与飞枉来了,明辉抬眼一瞥,茶杯刚好举到嘴边。
明辉的食指点了点杯沿,声音轻快地发出邀约,“要一起喝茶吗?”
“不了。”叶清风回绝。
叶清风羡慕地看了明辉手里的茶杯一眼。
叶清风:我也想被明辉捧在手心。
飞枉咳了一声。叶清风呆了呆,飞枉掩了掩嘴巴,小声提醒叶清风,“正事。”
“啊对!”叶清风眨了眨眼睛,终于回想起飞枉陪自己到岩希洞府的目的。叶清风冲到床边,神色激动,“师姐,没事吧?!”
“无事。”与“有心就好。”同时响起,血鹭皱起眉头,岩深尴尬地与其对视一眼。
岩深:他一定是太爱石曦了。
血鹭收回视线。
血鹭:确实。
爱到恨不得除之而后快那种。
叶清风虽说只是个金丹期的小修士,可一见岩希苍白如纸的脸色,心中马上明白这不过是两人在安慰她。
叶清风脸色严峻,“出画前,师姐还与我交谈甚欢,怎就一眨眼功夫……”
叶清风与岩深的目光同时落在血鹭身上。
血鹭:……他凭本事断的气关我何事!
血鹭瞥了淡然自若的明辉两眼,瞧瞧,这才是真正的置身事外。
血鹭不想过多言语,直接甩锅,“大宗主说自会醒来。”
“白尘,你与石曦结为双修伴侣之事……”岩深无奈叹息一声,“我有所耳闻。”
“石曦能遇你良人,乃幸事一桩。”岩深看着血鹭心不在焉的模样,越发觉得血鹭失魂落魄,自责不已,“你与石曦从小相识,可留意石曦最近有何异状?”
听到双修伴侣四字,明辉抬眼,无声地瞥了岩深一眼。岩深突然觉着有一股冷锋来袭,转头一看,明辉淡淡地笑笑,举着茶杯敬了敬岩深。
岩深连忙摆手,一副不敢当的模样。
这可是连大宗主都敬而远之的老祖宗。传闻比祖师们还要久远。
岩深多看明辉一眼,又觉得明辉这副皮囊实在令人艳羡。
修仙延寿,却并非长生不老。
岩深眸光一转,落在自己布满干瘪的手指上。岩深抚了抚衣袖,盖住自己苍老起褶的皮肤。
有时候,所谓的天才,确实令人心寒。
比如说明辉、比如说千年前的血鹭。
“好了,我要回去褪尘殿了。”岩深略带歉意地看着血鹭,“白尘,辛苦你照料石曦了。”
眼中的歉意转为感激,岩深朝血鹭深深一拱手,“若石曦醒了,劳烦支会一声。”
“万万不可!”叶清风替血鹭拦下岩深的动作。
血鹭向来不喜繁文缛节,只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受到了多大恩惠似的,只有正修才讲究这东西。
血鹭抿了抿嘴唇,冷冷抛出一句话,“分内之事。”
岩深欣慰地笑笑,然后温声对叶清风说:“清风晚些来下褪尘殿,有要事商议。”
岩深又对飞枉说:“飞枉也一起来。”
两人毕恭毕敬回道:“是,宗主。”
岩深离开后,叶清风趴在岩希床侧哭了一会,像给岩希哭丧似的。血鹭看不过眼,把叶清风撵走了。
叶清风红着眼求血鹭。
“山下魔修猖狂,宗主应是派我与飞枉下山斩妖除魔,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有机会与师姐交心,若师姐醒了,求师兄支会一声。”
明明岩希只口头指点过叶清风几句话,叶清风却一直记到了现在。隆重得好像有过命交情一样。
叶清风偷偷抹泪,“让我好安心下山。”
血鹭打量了叶清风两眼,虽依旧冷冰冰,但回答却有了几分人情。
“好。”
叶清风喜极而泣,眼泪掉得更凶了,“谢谢师兄。”
飞枉递过来一条手帕,“擦擦。”
终于送走了多余的人,血鹭长松一口气。可松到一半,血鹭想起还有明辉这个硬茬,余下半口气又生生憋了回去。
血鹭:烦。
-
岩希好像在做梦,梦到了自己不该有的小时候。
准确来说岩希不是在做梦,而是如走马观花般游览岩石曦的人生。
一滴水墨入画,画卷第一笔就是苍劲平直的一横。
墨笔晕染,那一横就像婴儿第一次睁眼,看到世界的那一条眯着眼睛的小缝。
“夫人,夫人,她看见我了。”岩深惊喜的声音刺激着过于柔弱的耳膜,以致于婴儿对这把声音产生了不适。
婴儿哭了。
岩深瞬间变得手忙脚乱。
“夫人……夫夫夫人,她哭了。”岩深结结巴巴地说,一张四五十岁的脸明明该淡然处世,却在此刻有些惊慌失措,慌乱之下,连眼角的皱纹都有些显得可笑。
可突然,岩深又笑了,“嘿嘿,夫人,她对我笑了。”
“啊怎么又哭了?”岩深皱起一张老脸。
“哎呀,又笑了。”岩深喜上眉梢。
婴儿咯咯的笑声响起,岩深迟钝地反应过来,一时间哭笑不得,“这孩子,怎么喜欢看着爹哭的样子?”
一转眼,到了岩石曦五六岁的时候。
岩深与妻子一同牵着岩石曦的小手,在热闹的大街上游玩。
“山下真好玩。”岩石曦舔着冰糖葫芦,羡慕地看着周围奔跑自如的小孩子们。
“以后爹带你常来好不好?”岩深蹲在身子,笑着替岩石曦擦嘴。
岩石曦用力地点点头。
好像点头越用力,承诺就越坚固似的。
岩石曦十八岁,自己偷偷下山到凡间游玩,仗着一点小法术和小聪明,跑遍了半个河山。
三十岁回到无尘教中,迎接岩石曦的,是自己母亲的死讯。
岩深接受得很平静,可岩石曦却很愤怒。
“你不挂念母亲吗?”岩石曦咄咄逼人地开口,“我见山下人,失了亲人会哭,可爹,你流过泪吗?”
岩深淡淡开口,“修仙之路,漫长遥远,世间生老病死,终有命数。”
“你娘含笑九泉。”
岩石曦当场泣不成声,夺门而出。
岩石曦又私自闯荡凡间,五六十岁时以为遇见良人,可托付一生。
谁料良人新婚之夜得知岩石曦已是五六十岁老太婆,却披着一张十六七岁的少女脸皮,良人当场疯魔。
婚事作罢。
世人皆不清楚缘由,均说是世事难料。
岩石曦重情重义,守着往日许下的山盟海誓,哪怕良人疯魔也不离不弃,辛苦照料良人后半生。
可良人逢人便指岩石曦,说是妖魔鬼怪,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为照顾良人,岩石曦无奈,只好画起妆容,一届青葱少女装作老态龙钟,只求能伴良人度过余生。
四十年后,良人入土。
岩石曦看着棺材被一寸一寸泥土掩埋,酸涩的眼睛倏然涌出泪水。
旁人皆劝,“石婆,莫哭了,疯老头子终于入土了,今后你可轻松了。”
“石婆,莫哭了,莫哭了,何必为疯老头子伤心呢?”
“是啊,石婆,疯老头子天天骂你恶鬼,也亏你这么好脾性。”
连邻家幼儿也来安慰,“石婆,不哭,阿恒给你糖糖吃。”
再后来,墓碑旁再添一座坟包,石婆也入土了。
岩石曦回到无尘教,岩深站在宗门前相迎。
父女相见,形同陌路人。
“我替你寻了处洞府,就在附近,灵气充裕,可增进修为,突破筑基期。”
岩石曦伪装成慈眉善目的婆婆许多年,一听好言相劝,便下意识地笑笑。
岩深一愣,“……石曦。”
岩石曦与岩深擦肩而过,可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岩石曦仰头,看着像神仙一样飞来飞去的小弟子,兀自低头。
“我活百岁就够了。”
岩深转身,才追了一步,就与岩石曦黝黑的眼珠对上眼神。
平静、淡然,还有一种岩深没有的洒脱。
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
有的人可以选择放下,有的人不能。
岩深就不能。
“石曦,随我一同修仙吧?”
岩石曦静静地看着岩深,心中暗讽,你明知我资质不行,不说修仙,入魔也难。如今,芸芸众生,我便是其中一员,而你仍旧高高在上,一心追求你的修仙大业。
生老病死,终有命数。
而岩石曦将迎来自己的命数。
岩石曦半垂眼睑,眸光幽深。
低眉顺眼地浅浅一笑,却再也笑不出来天真无邪的笑容了。
“我试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