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醒来时被吓了一跳。
同伴们围着病床站了一圈,脸上挂着要哭不哭的表情,这个抿紧嘴唇、不停地吞咽口水,那个用通红的眼睛看他一眼,又重新低下头,视觉效果非常惊悚。
“我这是……低血糖晕倒了?”见大家手忙脚乱地按铃叫医生,幸村问道。
病房里没人讲话,仿佛所有人都在一瞬间被按下静音健,或者被束缚在真空里。丸井开口,好像想说些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来,再次咬紧牙关。
一阵长久的沉默中,幸村更疑惑了。就在他想开口缓和一下气氛时,病房的门被医生推开。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发现自己无法接近病人,看向围在床边的少年们,“抱歉,可以请大家先出去一会儿吗?”
“麻烦您了。”柳生声音沙哑,努力维持着平常说话的语气,推了推没缓过神的切原。众人沉默着走出病房。
幸村听到关门声,看向站在床边的医生,“请问,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格林巴利综合征。”
三岛医生几乎不敢看眼前这个少年。在幸村醒来之前,他已经通过他的同伴知道了幸村的一些情况。网球运动员,甚至还是这个年龄段最优秀的那个。
“格林巴林综合征……?”
“一种急性特发性多神经炎,想要根治只能手术。”
“对我有什么影响?”幸村追问。
三岛沉默许久,终于缓缓开口,“这个病会让人四肢迟缓,反射逐渐减弱,最终瘫痪。”也许说出一句话后,就好接着往下说了,三岛没有重归沉默,“你的病情还在初期,如果现在开始药物控制,不会到瘫痪的程度。但是……再也没机会走上职业运动员的道路了。”
“那手术呢?”幸村低着头,语气很平静,仿佛谈论的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各个国家的手术成功率都不高,没有治疗效果特别突出的地方。哪怕是你这样刚刚发现的轻症患者,手术成功率也不超过45%。”
“假如手术失败,预后非常困难,几乎就只有死亡。”三岛如实告知,担忧地看着面前不和他对视的少年。
幸村一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沉默许久,他继续追问,声音有些发抖,“假如成功了呢?手术成功会怎么样?”
“如果手术成功,再加上科学的复健,可以根治,复发率非常低。可是……”
“我要做。”幸村抬头回应,那个刚刚在问同伴们我是不是低血糖晕倒了的微笑的眼睛此刻已布满红血丝。
“我要做手术。”幸村重复道。比起说话更像嘶吼。
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勒住似的,呼吸加速,心跳加速,明明睁着眼睛,却看不清眼前穿白大褂的医生。
幸村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这么笃定地认识到:假如在天平两端放上他的生命和网球,它们居然是重量相等的东西。
“网球就是我自己。”他断断续续地说,声音细如蚊蝇,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病房外,不知什么时候赶来的幸村妈妈手捂着脸,不停颤抖着,眼泪从指缝中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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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
切原低着头,大口大口喘着气,眼泪已经流干了。柳拍了拍他的背,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任何说辞都安慰不了在这里的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良久。切原抬头看着柳,眼睛没有聚焦,“为什么?”他不是在问柳,他不知道自己在问谁。
“为什么是幸村部长?”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能让我替他走这么一遭?——所有人都在心里问过这样的问题。
“混蛋!说什么蠢话!”真田勉强提起一口气,呵斥道。
听到真田发怒的声音,切原条件反射地被吓了一跳,红着眼睛看向真田,却发现他的眼泪正不停地无声地滑落。
“叩、叩、叩。”天台的门被敲响。
三岛医生走进来,只看了他们一眼,就不忍地移开视线,“抱歉,打扰你们了……”
“幸村同学让我来叫你们去一趟。”
按照常理,此时本该说“病人想要你们去一趟病房”,可三岛看着这几个少年的神色,心脏居然也被他们感染着抽痛起来。“病人”,“病房”这样的字眼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实在太残忍,三岛下意识地换了说辞。
没有缘由的,三岛蓦然想起本科阶段,听某个选修课的教授说过:“如果一个人的心在地狱,觉受就是地狱的觉受。”
他早就忘记老师说到这里时举了些什么例子,甚至忘了那是什么课。可此时面对这群少年人,三岛却无比清晰的意识到,此刻他们明明身处人间,灵魂却在地狱沉浮。
一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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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
“你们来了。”看到队友们进门,幸村语气轻松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好像自己只是得了个季节性感冒。
众人面面相觑。
“幸村……”丸井试探着开口。
“先听我说吧。”幸村知道他们想说些什么,但他现在不想听。
“我明天会转院到东京金井综合医院,先进行身体检查和术前准备,大概一月底进行手术。”
“可是……”丸井紧闭双眼,面无血色。
“真的要做手术吗?幸村君。”柳生难以自控地声音发抖。
“我已经决定了。”幸村努力维持着平静,“如果往后拖,手术成功率会继续降低。”
你可以不做手术!丸井睁开双眼,一眨不眨看着幸村,眼睛慢慢湿润。却无法把这句话说出口。
幸村尽量平静地朝他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他知道同伴们都希望他平安、健康,默认在可能会死和百分百活着这两个选项之间,他会选择后者。可是在他心里没什么比能继续打网球的可能性更重要了。
闲暇时间,幸村会去音乐厅听交响乐,会画画,会去美术馆和植物园,可这些爱好都可以暂时推后。只有网球——只有这不比植物安静,不比音乐肆意,不比艺术辽阔的——小小的网球,哪怕用生命去赌,他也要握在手中。
“部长的话,一定可以的!”切原声音哽咽,盯着幸村,目不转睛,“是部长的话,一定什么事都能做到的!”
幸村看着切原还有些泛红的眼睛,又看了看同伴们,沉默了几息时间。不敢承诺自己一定会回来。
“网球部就拜托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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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因第二天将转院至东京金井综合医院,在横滨的最后一晚,幸村没有做检查,也未曾用药。如果不是住处从家换到了医院,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但确实有什么已经改变了。幸村半夜被走廊上嘈杂的声音吵醒时无比坚信这一点。那是谁离开人世后,家属们痛哭哀嚎的声音,好像就在隔壁病房。
四周都是黑暗的轮廓,城市、山峦、海鸥,人也只是一块稍纵即逝的黑色。
幸村听到海的声音,想开窗看得更清楚一些,却先触碰到窗缝里漏进来的寒气。闪烁着银灰色月光的海浪忽升忽降,世路崎岖不平。
天上布满尘埃似的星光。
这个夜晚,幸村独自睁着眼睛,固执地坐在窗边等待日出到来,好像这样就可以否定既有日出,必有日落的自然规律。
不知过了多久,云层像灯罩似的亮起来,天与海被一缕缕阳光分离,阳光倾泻而下,却没在第一时间照进病房。
幸村踌躇片刻,推开病房门,朝楼梯口跑去,一直往上跑,脚步声在凌晨安静的楼道中回荡。一步,又一步。他倚靠在天台的铁丝网上,周遭的一切又安静下来。
幸村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影子把他镶嵌在阳光里。
作者有话要说:病情相关除医院名,病名外均为私设
本章标题“海涛汹涌,山林窅冥”出自《乐府解题》
“心在地狱,觉受就是地狱的觉受”是佛教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