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往火葬场的那天天是灰的。
像是有什么在托遗向给流连忘返的春风,隽起肉眼所不能看见的尘埃,无人岛不识花面,青山不识每辆轰鸣而过的列车,她也感觉自己是不认识自己了,有什么东西遗漏在间断的时光里面。
仪式的流程佳日已经和她事先确认过,铃木远在他乡还没回来,全程的辅助和一些琐碎的沟通都交给了家里的管事和佣人,少女需要做的便是准备好演讲稿,去做最早到包下的厢前的迎客人,和大概她都不会熟识的男男女女打交道。
在此之前,美泉和父亲那么多年以来大吵了一次,说是吵架大概也不准确,主要是父亲不愿意让鹫宫和铃木家的人来参与进母亲的葬礼。尽管他们之间不是直接的矛盾,可是男人非常明白,妻子是听见自己女儿要嫁人以后就开始每日郁郁寡欢的。
只是雨宫家现在的情况…就连让女人在墓园入土为安都做不到,更不要提去找家寺院了,公墓需要排队,等不了那么久,寺院每年要缴纳的骨灰存放的寄付金最低也要四百余万日元,还没算上每年对寺庙的捐献,还有那些不被包括的墓地的石塔以及墓碑维修费用。
所以铃木辉托人找关系安排的清山墓园——至少有人替她们父女两买断,她们没办法进鹫宫家的家族公墓,只能如此了。
前两天选丧服的时候,少女回绝了绣有家纹的两套着装,佳日不知从哪里给她偷偷带了件纯黑色,终于她能勉强接受了。在等待火化的日子里,她每天都是凌晨躺上床,盯着天花板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直到第二天的中午,佣人敲门喊她来吃饭的时候,才发现少女悄悄闭上了眼睛。
少女显然是不愿勾起回忆,寂寥的月色偏偏爱进窗来,唯有正午的太阳才是意外柔软的,贴上趴在窗旁的脸颊才能唤她入睡,眼里的红血丝不过是黎明撕裂开来的灵魂碎片,所以佳日才觉得小小姐有那么一丝可怜。
但那又如何呢?雇佣她的不是美泉,她什么都不该做的,最多就是阻止那副身躯在阳光下被反复晒得溃烂而已。佳日不过是会在很偶尔的时候去怀疑宅子里其他佣人小声议论的真实性,她们总会在厨房里擅自探讨美泉的冷漠,毕竟女主人就没有吃过一次铃木辉不出差时带回家的甜食,每个人都有相差无几的想法,她们似乎都非常渴望真正住进这个大宅,再借此机会投入生命的洪流中去。
那一刻佳日有过特别不好的想法,她不可避免地沾沾自喜了,因为她的工作至少现在看来无人能替代。佳日不会异想天开就是最大的拿到工资的筹码,毕竟懂得定位才得以生存,这是小透明的她那么多年在鹫宫家学会的。
更何况,就在小小姐家里发生变故的那天,铃木辉再次时隔三年荣登了八卦杂志的头条,大概他自己也根本没想到,远在他国的陕西都有当地驻扎的狗仔蹲他蹲到凌晨三点,然后夜光模式一开,远景拉近,你侬我侬的气氛第二日就溢出了整个东京。
“小小姐,该出发了。”意识到自己走神以后,佳日轻声喊了喊坐在镜子前的少女。
“…我还没收到父亲的回复。”她虽然闭着眼睛,但是看得明确,她必须要等到父亲给她个来的准信才动身。
春天的早樱已经开完落了,院子像是老得破败了,却未闻天色的空,正当少女还想多倾听一会落花的声音的时候,楼下传来扫帚和急忙的脚步,她蹙了蹙眉,放空也被打破了循环。
“小小姐,少爷…他会来的…”佳日难得有些动容,况且毕竟,这也是雨宫爸爸能见妻子的最后一面了,真正意义上的。
钢琴声确实不负所望地响了,在五分钟后,眼看她的眼泪终于能缩回去,缓缓起了身,两人也终于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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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火葬场的路没有很长,尽管不是预定时间出发,美泉到的时候也还没早九。铃木家和鹫宫家的花圈已经托人送了来,清晨还有些起雾,脚步几乎都是在朦朦胧胧地踏着飘飘忽忽。
跪坐一个上午并不是少女觉得最为艰难的事,不过是举起个有着透明杆的面具去守护灵堂的安静,父亲只坐了半个小时便再也忍不住,离开席间就是往深处去走。
“让爸爸去吧,”她伸手抓住了想要叫他回来的佳日,“他本该这样的。”
“小小姐不一起去吗?佳日可以替您在这里先守着的。”佳日想了想,还是将后面那句‘铃木少爷也在,可以看得住这里’给咽了回去。
与其说是她不想,不如说是她不敢,余光的最深邃处在那张黑白大照的背后,她什么都做不了,就连流眼泪也是。一切过往所具象的阵痛在此刻都化成了抽象的长河,风浪是不止的,帆船会被搅拌进漩涡的入口,或许少女早就溺在了里头,只是不能自知,因为那是不行的。
佳日看了看美泉的神色,又不免地撇了撇一旁的铃木,他倒是应景地好,盯着黑眼圈就能显得深情了,或许来宾们都觉得杂志里的男子才是正常状态,他们一贯是这么认为的,就算换做是铃木一二三都会如此。
“真是辛苦铃木少爷了…估计是连夜从中国赶过来的吧…”
“野花哪会有家花香嘛…”
“你可小声点吧…门口还有人呢…”
“毕竟还是老钱家养出的少爷,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她呸!呵呵!佳日默默在心里吐槽不嫌事大的看客。
但是很可惜,悄悄被议论的两个主角一个跑去了给女主角倒水,另一个完全就像个磐石雕像。
美泉倒不是真的故意装作没有听见,她只是感觉自己分成了两半,起床的记忆都是不完整的,就更不要和她提灵堂都来了谁,又说了什么。
又过了半个小时,眼看人都来齐,掌握全局的管家桑终于把司仪请上前去。千篇一律的致辞,和没几个人大概是衷心的祷告,过完后几人都看向了她。
“小小姐…”少女又出神了,佳日暗暗点了下她。
这一切是真实的吗?为什么美泉都觉得自己感受不到被针一下一下扎着的痛呢?她的眼前先是浮现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和菓子,随后回头一看,有千百只振翅的白鸽飞出花开的地方,桌上出现了三把点心切。
她久久地伫在原地,她看见了高中时候的自己,而母亲正满怀笑靥把那两颗和菓子递给她。
——既然和朋友约好了,美泉带上便当去怎么样?
美泉,不和爸爸妈妈介绍一下?
美泉,有的时候人生便是如此,曾经会以为有诸多选择,其实真正的道路只有一条。爸爸妈妈会永远站在你的身边。
想哭的话,就抱着妈妈吧。
“…咳咳,你…先做完仪式再哭好吧…”铃木只得跺了跺脚,他恨,到底为什么去提醒少女的偏偏要是他。
这会她倒是听见了,于是往前走的时候顺带身子朝他相反的方向斜着躲了。
看吧,铃木那个恨啊,终究是她不领情的。
佳日浑身的冷汗都快流完了,只见少女终于拿到了司仪手里的麦克风,她的手里还揣着那张草稿纸,删删改改了几日,但佳日有种预感,这位小姐姐是不会按照它去读的,哪怕这是她自己亲自改的。
“…很感谢今天到场的亲友,来参加我…雨宫夫人的悼念仪式。七日前,夫人因一病沉疴,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对此,我深感悲痛。”
她只有这一条路了吗,妈妈?
“数十年来,夫人持家有方,为我们鹫宫家尽了绵薄之力…………她…”
这些年的日子就像是假的,是她偷来的一样。妈妈,为什么你失约了,不是说只要想哭就会给我拥抱吗?
“她于风雪中走向她选择携手一生的爱人,她给予了我们家第二次生命,她是我想回就能回的家,春风又一年拂面而来,我却无能为力。”
话锋突转,听到和原本拿到手的稿子不一样的鹫宫老爷子心下一惊——这臭丫头真真死性不改!快点继续说鹫宫家的慷慨啊!
“我想,如果我这双眼睛能变成…我想如果我是……我想…每时每刻我都在想,到底如何才能让你们知道妈妈的可爱,善良,那双会微笑的眼睛,我一直没有学会,永远也没有机会了。人能留存的记忆太短,人生总是那么的长,她的人生却停在了这里。我只是想说…我永远会记得那一天,她永远的走了…”
小小姐…!!佳日狠狠的捏了把汗,“那个…小小姐最后让我代表她的家人对各位的到来表示最衷心的感谢!在此祝愿夫人的在天之灵保佑各位万事如意,再次感谢!”她本来打算冲上去扶少女一把,结果铃木的速度比她还快,随机应变赶紧她就明白得结束这个大混乱。
原本还百无聊赖的铃木自己都没成想自己能冲得飞快,就在她快要瘫倒在地的那个瞬间,他从用力握住的皮包骨里感受到了强烈的抗拒和颤抖,心潮难平,眼前的人终于是像饱经风霜的枯枝一般靠上了他的肩。
“我去扶她到雅间。”铃木的眉毛霎时挤得像是一团毛线。
“二少爷…”这耽搁不起,一会还要献花,献完花得送去排队火化…佳日都不忍心说最多给五分钟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