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家的家主王远钊正准备休息。他已经七十六了,必须保持良好的作息,哪怕刚刚失去兄长,胸中悲苦,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借酒消愁。
得知孙女又要见自己,他心说必定是急事,不然王诺那个孝顺孩子是不会夜晚打扰的。
在沙发上坐下,泡了壶茶,不紧不慢地等着帮孙女解决问题,可见到她方寸大乱脸色惨白的样子,还是吓了一跳。
王诺从未展露过这种脆弱无措的神态——她如一个受惊的普通小女孩那样,仰头看着家中能为自己撑腰的长辈:“爷爷,我该怎么办?”
听她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王远钊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精光,随后陷入沉思。
如果是他,凭借王氏掌舵人的资源,自然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化解危局。
可如果他出手相助,王诺这半年在日本就算白忙活了,她在家族内树立起的威信和影响力会顷刻坍塌——毕竟,连日本的下属都收拾不好,还需要家族出手庇护,这样的王诺有何资格成为未来的领导人?
要想完成老哥哥的遗愿扶王诺上位,还是要靠她自己解决问题,他只能出出主意。比起与无名之辈订婚造成的长远损失,稳住当下形势更为关键。
“你伯公刚去世,现在正是人心惶惶之际,无论如何要稳住局面。”王远钊沉声对王诺说,“你要趁机将远铭的势力收为己用,然后漂漂亮亮收拾完三大家,把日本经营成你的海外基地。这是最优先的。”
少女低落地嗯了一声。
“两害相权取其轻。”老人家苦口婆心,”那个婚约,不妨先答应下来,就当你为了巩固在日本的势力而为,过了这一关,再想办法解除。至于突然就和无名之辈订婚,对你声望造成的负面影响……要靠后续慢慢挽回。”
想了想又道:“华国和日本关系不善,定下婚约后必然有极大非议,只能你先受点委屈,什么都不要说,不要辩,日后婚约解除了,再正人心吧。”
王诺捂住了脸。她失态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似乎这样就能躲避现实。
“爷爷,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半晌后她抬起头,声音沙哑,无助地问。
“……有。”老人家凝望着她,“比如,绕过西乡友作,你自己去和神田还有近卫家的人谈,拿下他们两家的股权,我记得一共有10%?”
“如此一来,哪怕没有西乡友作的8%,你仍能掌握集团超过70%的股份,所有的计划都能进行下去。”他残酷地说:“只是这件事难度很大,就算对方愿意卖,也一定会坐地起价。你的资金不够,而我不能帮你。”
王诺陷入了漫长而混乱的思考。
商战在紧要关头、婚姻被要挟、大伯公去世,其中任何一件事单独发生,都不会让她感到困扰,她有足够的把握挽回局面。可偏偏纠缠并发,她觉得束手无措。
“这是耻辱。”声音从唇边溢出,“被这种事威胁……这是耻辱。”
她还有没对爷爷说出口的话。平常倒也算了,婚约而已,她忍辱负重,日后再慢慢清算。可现在,她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如果签订了婚约,让迹部景吾如何自处?
王诺的心钝钝地痛,胸膛被炙烤着,眼泪快崩不住了。
“丫头,你不能在这种时候被这种事情打倒,你是我们几个老家伙认定的,家族未来的希望。”王远钊谆谆善诱,“尽快接受现实,然后从负面情绪中走出来吧。去睡一会儿。”
王诺浑浑噩噩进了客房。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想起浅草寺流转成星河的花屋敷,布拉格带着少年体温的外套,传递工作文件时相触的指尖,甜品店幸福的草莓芭菲,街道旁绵长的吻。
她猛地跳下床,从登机箱里翻出日本用的手机,无视了开机后数不清的未读消息,直接划到迹部景吾的号码,一个字一个字地给少年发短信。手指僵硬得像锈铁。
【我被迫要订婚了。怎么办。】
点击发送键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做完这一切后她将手机关机,远远地扔在地上,似乎这样就能逃避来自少年的逼问,就能从痛苦的抉择中逃跑。
一夜的痛苦麻木了神经,磨平了所有情绪的感知。
第二天,她面无表情的和爷爷一同通知家族长辈有关提亲的事儿,叫来刘熙,让他对外公布自己和西乡健太订婚的消息,同时给西乡友作发了确认短信:“婚约,我接受了。”
做完这些后她几乎要晕倒,有毒气闷在胸口,窒息眼前发黑。
现在什么三大家吞并,什么家族地位,什么订婚造成的风波影响,她都不想管了,她只想立刻回到日本,看到少年们殷切叫她“经理桑”的样子,以说服自己重活一世并不是一无所获,她至少也拥有很珍贵的东西。
“我要回日本。”她任性地对刘熙说,“现在就走。”
刘熙心疼地看着自家小姐:“明早是最后的葬礼仪式。我为您安排仪式结束后的飞机。”
王诺闭上眼,点了点头。
她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机械精准又高效地处理着剩下的工作,所有的情感都被封存起来。
她知道手机上肯定打满了迹部景吾的未接来电和信息,但她不敢开机也没力气回复,一旦听到少年的声音或者看到他的文字,她的情绪就会完全失控。她必须强撑着先完成葬礼。
星期天中午,她拖着登机箱从人群中拉出了正在祭拜的王祺。
“现在回日本。”她说。
王祺被姐姐的样子吓了一跳,和她说话,她却一概不理,什么都不解释。
她的眼睛好像空了。
进机场上飞机一直到降落,王诺都维持同一个没有情绪的表情,不哭也不笑,不说一句话。王祺急得直跺脚,连发短信逼问刘熙,然后得到了“订婚西乡”四个字。
像被闷头打了一棒,他也懵了。小男孩咬住唇,又看着姐姐,忍不住咒骂了西乡健太一句,看着姐姐无动于衷的神色,他难受的不行,绞尽脑汁思考这种可笑的事是如何发生的。
耳边是飞机降落巨大的刹车摩擦。天际是将要燃烧的黄昏,大片金黄色的云朵铺在头顶,可以想见今天的天气很好,青学的网球比赛也一定很顺利。
但形势还是前所未有的糟透了。
2、
王诺没有叫小林弘助来接。虽说回到了日本,她却不开手机,也不联系任何人。
弟弟桑硬拉着她坐上了机场开往市区的地铁。
王诺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直托腮凝视外面黑漆漆的甬道墙壁,勾勒一个睫毛湿重的侧影。她抿着唇,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眼里的光深凝像冰。
“等会儿你自己先回去。”她突然说。
四五个小时,她终于开口说话了。王祺也不管她在说什么,猛地点头:“好。”
“和周助哥解释一下葬礼的事。”她淡淡地说,“我会回去吃晚饭。”
“姐你……你早点回家。我会帮你打招呼的。”
“嗯。”她轻轻点头,“我想一个人走走。”
两人在地铁处分手。正是归家高峰期,王诺很快淹没在人群中。没有既定的目标,只让乱七八糟的潜意识牵引她的脚步,走到哪里算哪里。
她顺着人流来到某处开阔地,抬头四顾,意识到身在何处后,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是浅草寺,华灯初上,周围全是携手的情侣,还有背着大包的游客在拍照。漂亮的灯火像悬空的星星,迷住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绕着雷门街慢慢走着,一切似曾相识,不知不觉她在一处不起眼的店门前停下。还不到饭点,里面没人,中餐的香味飘进她的鼻子里,哪怕此刻鼻子酸堵着,仍然能闻到。
远方身后是晴空塔,塔身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玻璃的外墙上倒映着云。
她在一处路口停了下来,一对母女从她面前走过,小孩脸蛋红扑扑的,还沉浸在游玩的欢乐中。她顺着她们的来路看去,花屋敷游乐园正准备关门,从门口可以看见那个百年历史的旋转木马,慢慢结束它今天最后一次的旋转,停下来,身上的灯光逐渐熄灭。最后整个游乐园融合进了黄昏里,没有特意点起的灯笼,没有梦幻般的光影旋转,只是宁静地在黄昏里睡着。
依稀间还能触摸到骄傲的少年令人心安的手。她突然觉得不能呼吸。
今天应该是比赛日吧——思维迟钝晦涩像块发霉的木头,她随意地想着——对六角中的比赛比分多少来着?
天更加暗了一层,夜晚的凉意开始朝上冒。她搓了搓手臂,避难一般想回家。
如果能哭出来该多好。
她摸了摸自己干燥的脸颊,心像是干成了灰,疲惫而压抑得挤不出一滴水,从华国到日本,抽痛了整路已经麻木了。如果能哭出来的话,会轻松很多吧?
不知不觉她走上了平日回家的路。暑假的原因,此刻并没有放学的孩子,街道很安静。
她尽力看这条路的远方,似乎这样就能看到时光倒流的起点。隐隐似乎有人迎面走来,脚步悠悠。
王诺闭上眼睛,想要熄灭夕阳照进眼中留下的刺痛。
再睁开眼时,刚刚的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看到熟悉的琥珀色猫眼,王诺愣住了。
越前也愣住了,他注意到了王诺死人一样苍白的脸色。
太阳穴跳起来,他下意识地开口:“阿诺你回来——”
后面的音符吞没在喉咙里。
王诺黑色的双眼像一口深井,幽深地看着他。
下一秒,她那轮廓坚硬向来只带笑的脸庞上,泪水如泉涌般成串从眼眶中落下,将初夏最无忧美丽的梦境打破了。
越前一下子手足无措。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展开。少年模样的王诺此刻显得无助而狼狈,绝望的目光被水雾浸透像丢失了整个世界。
越前龙马下意识笨拙安慰:“喂,别哭了……”
不料这没让王诺好转,反倒像催化剂一般,眼泪涌得更厉害了。
她狼狈地蹲下身,将脸埋进双手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嘶哑的呐喊声从指缝中泄露,随着风声又渐渐散去。
良久以后,总算是哭够了。王诺的鼻尖泛红,接过越前手忙脚乱递过的纸巾,整理自己乱七八糟的脸。
发泄过后心脏不再那么难受,王诺郁闷地坐在路边小河的堤坝上,小朋友连忙坐下来陪着。她气息尚未平稳,不好意思地看着越前:“别说出去。”
吸了吸鼻子,又强调:“尤其别告诉王祺。”
少年点了点头,犹豫了会儿,小心地问:“怎么了?”
少女咬了下嘴唇。经历漫长的一天一夜,终于在方才发泄过以后,她能冷静地接受现实了。
“我被迫订婚了。”她也不管小朋友能不能听懂,她太需要倾诉一下同时整理自己乱糟糟的思绪,便一股脑全都说出来,“对象是西乡健太。”
越前龙马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订婚?”这个词太虚幻了,怎么想都应该离他们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被西乡算计了。”她自嘲地说,“为了保住我在家族的地位,为了解决工作上的麻烦,必须答应订婚,没有其他方法。”
越前瞪大了眼。
他下意识攥紧拳头,听到耳朵里血液奔流的声音。
订婚?就是说以后将在一起,他们会结婚?
“为什么突然要订婚,还是西乡健太……”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可现在离婚都是自由的!只要你反对……”
王诺笑了:“不是这么简单,龙马。有很多无奈的事情,有时我只能去接受它。这次大概,是运气不好。”
越前无法理解这场闹剧:“没有办法阻止么?”
“硬要拒绝也不是不可以。”王诺笑得透明,似乎能看见她脸颊皮肤下的静脉,“但那样我会失去很多东西,野心,积蓄,家族地位,在日本和你们见面的权力,都会失去。到那时,就算我能忍受,可王祺怎么办?”
路口驶过一辆汽车,马达的声音搅动空气,震动敲击出不安的鼓点。
王诺苍白的神色让越前龙马说不出话。
她在他们面前永远笑的云淡风轻,没什么东西能难倒她,情报也好训练也好宴会也好直升机也好,都是笑眯眯的就解决。
可是现在,面对订婚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仍保持了微笑,但这是越前见过的最难看的笑容。
有很重的东西压在了越前的心口,一阵阵难受。
“怎么会是那个人?”他艰难地承认并且假设,“哪怕是迹部景吾也……”
“我也在想。”她眼神有些迷离,“为什么偏偏被西乡健太乘人之危?”
少年眼角一跳:“乘人之危……是那个西乡胁迫你的?”
“很逊吧,是的。”
如果结局是这样,那也太开玩笑了。越前咬着牙。
她肆意地走进了他的生活,留下浓墨重彩,却被不讲理的外力强行带走,只剩下纸面被撕裂的黑漆漆的空洞。
不管是对他,还是对迹部,都太过分了。
天际的光慢慢暗下去,苍穹幽蓝深邃,美得异常。
他们脚下,河水安静流动着,一只萤火虫掠过水面,扎进对岸的草丛中。堤岸上行人和自行车一批批地经过,向着不知道是家还是什么其他的地方归去。
少女慢悠悠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摆,又活动僵硬的腿脚。她的脸上仍然有不正常的潮红,眼睛也微肿,但柔和的微笑已经回到了唇边。
“其实这种事情,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有心理准备了。”她说,“我好多了,谢谢你。”
越前并不认为她“好多了”。如果这时候突然订婚的是她和迹部,他都不会像现在这般难过。
一股气憋在胸口。越前执着地攥紧网球包的背带,低着头:“我会帮你的。”
月亮升起来,满街的路灯也亮起来。越前郑重地重复了一遍:“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