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诺学校的毕业舞会举办于纽约附近一座复古又华丽的宾馆,无数名媛闺秀身着晚礼服挽起男伴的手。学校最引人注目的明珠,茜·格洛夫纳在最后一刻答应了乔治学长的邀请,成为他的舞伴,这成了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然而在王诺出场后,所有的议论和注意力全都只和她有关了。
她画了女性化的妆容,穿着利落的女款英式狩猎骑装,高筒靴愈发显得她身高腿长,英姿飒爽。
可重点却不是她的装束,而是她旁边的男人,以及由此传达出的信息。
在她挽着迹部景吾的手走完红毯,旁若无人的与他亲吻之后,茜茜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瞪大了眼,乔治想到自己在慈善晚宴上的言行脸色开始发白,失恋的艾德加·伯顿注视二人半晌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无数小姐们芳心破碎。
“快快快,盯着点那几家对冲基金,还有,跟刘助理说一声,已经有人在抬迹部集团的股票了,不知道是否是王家内部的人,让他留意!”纽约的别墅内,小林弘助脚下生风,忙着应对小姐和迹部少爷公开造成的风波。
消息传播的速度快得吓人,王诺和迹部携手露面不过是三个小时前的事儿,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了他们的关系。
“小林君,公关团队准备好回信了,请您转给小姐过目,没问题的话我们以此答复日方财政大臣。”
“发过来,我先看看。”
“迹部舜义那边来了消息,他的联络线被打爆了。”
“在预料中啊……按原计划,让他先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要回应。”
王诺的另一心腹大将安东尼也发来视频联络:“小姐还没回来?”
“舞会结束有半小时,应该快到家了。”
“那就好。”安东尼舒了口气,“华国已经有本家亲戚提出了反对和质疑,王远钊先生正在和总理打电话解释呢。等小姐到了,让她尽快回我电话,我们要安排让小姐回国一趟,她必须亲自出面才能安抚住那些人。”
“明白了,我会转达的。”
姐姐造成了风暴,弟弟难以幸免。王祺的手机上已经积攒了无数“太子党”的未接来电,全都是想从他这儿探听细节的家伙。不仅是王祺,连赤司征十郎都受到了骚扰。小赤司一开始还一板一眼地回答“他们应该感情很好,多余的我也不清楚。”后来就干脆开了免打扰,学习王祺哥哥,放弃治疗。
风暴中心,王诺和迹部一同坐在轿车的后排,气氛却十分安静。
对于即将发生的种种,王诺大概都有心理准备,因此她并不紧张,也不会担忧,只是因为有大堆的琐事要做而感到深深的麻烦。
“明天我就要回华国。”她对迹部说,“就按说好的安排,小祺和我回去,征十郎拜托你照顾一段时间。最多一个星期我就能脱身,我们巴哈马见。”
迹部扣住她的手,十指交叠:“啊,就这么说定了。”
他们像惊涛骇浪中依靠着彼此的一对海鸥,在纽约夜晚五彩的灯光下,二人的轮廓在斑斓霓虹交织的水波中不断沉浮。
然而事情的发展很快超出了王诺的预料。
王氏族内,不死心的家伙们将这次恋情公开视为扳倒王诺的最后一个机会,这波反扑来得又快又凶。她刚下飞机,踏上华国土地,就被一群妆容齐整的保镖们请到了一辆黑色轿车内。虽然他们表情恭敬,可气场根本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王祺见姐姐被带走,刚想上前阻拦,却见王诺摇头。
“小祺,你回家等我。”
她平静地说。
这是暗示王祺去找爷爷,少年明白轻重,不再犹豫。
王诺认出了这些接机的保镖。他们根本不是什么保镖,而是职业军人。
内心升起不好的预感,但其中一位国字脸的男人是大伯公王远铭在世时的护卫队长,见他朝自己微微点头,王诺什么都没问,沉默地服从了安排。
她连联络外界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不由分说收走了手机,连手腕上的机械表也没被放过。这是待审问的态度——果不其然,黑轿车驶入了一个没有挂牌的铁皮门大院。
“王小姐,请在这里稍等。”保镖队的首领将她带入一间装饰简单的办公室,态度礼貌,却十分疏离,“需要什么请随时吩咐。”
王诺轻微颔首。心思骤转,可表面上她四平八稳,仿佛回到自己家那样放松又舒展地坐在提供的皮椅中,右手手肘支在扶手上,好像对于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唯有那双眸子范出冷冽的凝光。
很快进来了一位身着军装,满肩军衔的中年男人。王诺凭借自己极佳的记忆力,立刻想起了与这个将军的一面之缘——远铭伯公葬礼上,他坐在首排显眼的位置。
“王诺小姐,你好。”对方用对待平辈的口气,礼貌的说,“请不用紧张。我这次作为代表,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没有自报家门,而是说作为代表——这符合了王诺的预判。他个人的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代表的那些人。?王诺收起了随意支在扶手上的手臂,微微坐直些,唇边挽起笑容:“我理解。因为我的任性之举,想必给首长们添了不少麻烦。”
男人正在打开文件夹,闻言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王诺一眼,然后才又低下头拆开那些文件。
年纪轻轻的却如此气度,果然是王家的怪物啊。
他将一叠A4纸掉了个个儿,递到她面前,让王诺能看清上面的内容:“那我就直切主题了。”
“这四年来,王小姐,你的资产配置重心主要在日本,还有美利坚。作为支撑华国经济的王氏的继承人,这个现象让很多人不安。”
他顿了顿,语气不变,一板一眼地问:“如果你继承了王远钊先生的遗产——你的资产配置策略将会是什么样呢?”
王诺将鬓角碎发拨到耳后。
对方语气平缓,然而抛来的可不是“不用紧张”这种程度的问题。
“在回答我之前,你可以再看看这组信息。”男人又铺开一份打印文件,“你与英国的格罗夫纳家族有着引起税务部注意的频繁往来,恕我直言,有人认为你有转移资产的嫌疑,请你针对这点做出解释。”
王诺眉毛微挑。对面的将军几乎以为她要慌乱或者生气了,然而沉默几秒后,她突然噗嗤一笑,宛如春风化雨。随即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很意外,围绕我这四年在外的玩闹,居然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您给出的数据都是真实的——这是因为我从未想过在首长们面前隐瞒什么,诸多行动也事先征得了家族长辈的认可。三合集团,松下集团,摩斯科技……确实,这几年我掌握了不少境外资产。然而您稍查账目就会发现,它们与华国的贸易给国内带来了令人满意的正向收益,光是摩斯科技向D省的电池板订单就为D省提供了近三万个工作岗位。”
“王氏的实力遍布全球,这点我们从不隐瞒,然而我们的根基,我们的家园,毋庸置疑始终是华国。如果我继承了祖父的位置,也仍然会贯彻现在的方针,支持政府行动,让家族利益和国家利益殊途同归。”
她说完这句话,又躺回了皮椅中,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骄傲的笑容。
没错。只是支持政府,而不是被政府支配。只是尽量让家族利益和政府利益一致,而不是将政府利益至于家族利益之上。这是王氏的现状,也是继承人必将实现的未来。她有足够的特权和底气说这句话。
对面的男人表情不变,低头记笔记。
“请容许我接着提问。”他边写边说,“我想听你解释一下,你和日本迹部集团的关系。”
王诺表情玩味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这让男人不得不清了下嗓子:“王家成员凡是将重心放到国外的,都会以分支形式独立出去,虽然和本家仍有联系互相帮扶,可一旦产生冲突,会各自为政,过去百年皆是如此。”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看着王诺,“可是王诺小姐,你拥有这么多外产的同时,仍然会回到本家,继承本家。这让很多人害怕,他们认为你的精力会被分散。”
将军说的十分委婉,但王诺明白言外之意。
“他们”怕的,是有了这些外资,有了外国丈夫家的牵绊,王诺的利益从此不再和华国利益保持一致。譬如,如果华国和日本的关系恶化,王诺该如何抉择呢?她能保持中立都算是好的,可万一她想保住三合集团、摩斯科技等在日产业,又或者是想保护未婚夫迹部景吾的家族,从而给华国施压?
这并非王诺的口头保证就能让他们安心的。
王诺笑了:“我想,一定有我的叔叔伯伯们提了个很好的解决方案。那就是让我遵循旧例,也以分支的形式独立出去,比如,干脆去到日本,就像现在北欧的王修和美利坚的王辉那样。”
男人记笔记的手停顿了。
他刚想解释些什么,就听到王诺清爽的笑声:“哈哈哈,您不用紧张。首长们肯定一眼就看穿了这些争权夺利的把戏,但是他们仍然会忧虑,这是合理而且切实的。我的叔叔们这次用的是光明正大的阳谋,首长们被利用也很无奈吧。”
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只能咳嗽两声,接着记笔记:“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王诺慢慢收了笑容,语气严肃:“我个人在日本和美利坚的产业,只是年轻时练手的玩物。和王氏本家执掌的东西比起来,沧海一粟而已。”
“真面临选择时,您觉得我会舍沧海而保一粟吗?”
她知道,关于这个问题,她不论回答什么,都无法让“被代表”的人们安心。
“我想听听首长们的意见。”她干脆而沉静地问,“我想,首长们应该提出了一些,他们能够接受的解决办法吧。”
男人叹了口气,按压太阳穴。
明明他才是问话的,肩膀上的诸多军衔早该在最初就从气势上震慑住对方了。可不知不觉间已经是王诺在主导谈话的走向。
“两个方案。”他有些无力地说,“第一个,王诺以分支形式独立,从此与华国王氏本家分离。”
“第二个,迹部景吾放弃家族身份,入赘王氏,加入华国国籍。”
2、
王诺离开问话的办公室时,满面含笑,看不出一丝反感。
保镖们将她的电子设备全部还给了她,队长满脸抱歉,护送她出去。刘熙亲自开车在院外接她。坐进轿车的瞬间,她原本轻松带笑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眼神充斥着危险的冷意。
“小姐……”刘熙声音紧张,“实在对不住,连董事长也没有料到他们会来这么一手。董事长现在很生气,他应该会给那群人一个教训的。”
他口中的董事长就是家主王远钊。
王诺缓缓摇头:“大伯公去世以后,家族和中央就缺失了最重要的缓冲纽带。现在给他们添堵,治标不治本,反而会让对方更加防范的。”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王诺点头:“我要和爷爷商量一下。”
“他们没为难您吧?”
“他们还不敢直接为难我。”她又挽起一个笑容。
那笑容却充满寒意,让人脊背发凉。
她直接无视了审问她的男人提出的两种方案。
让她放弃继承权,绝无可能。让迹部景吾放弃自己的荣耀和家族责任,更不可能。
车窗外树荫一片片地滑过她的脸庞,王诺闭上眼,仔细思考着未来的局势。
看来,势必要做些利益交换,以及打压部分人了。
局势险恶,王诺想到原本计划的巴哈马度假,不由得叹了口气。
去不成了啊。
当晚,她像是上刑场般,语气壮烈地给迹部景吾打电话。大概解释了她现在必须留在家族稳定人心、争权夺利,果不其然,对面传来了迹部充斥着怒意的冷笑。
“本大爷还帮你照看着赤司家的小鬼呢。你可真是负责啊。”
王诺感受到浓厚的心累,又不得不好言好语地安抚:“家里人心浮动,我还被中央的人叫去问话了,这也是没办法。还不都是因为我们公开了?”
——刚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果然对面也沉默了下来。
还不都是因为公开。也就是说,是迹部景吾要求公开才给她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现在她爽约都是他自找的——王诺几乎是在内心恳求着,让大少爷不要往这个方向去想。
“咳,景吾。”她的语气更加轻柔了,急切地想把刚才的话带过去,“等我处理完这些风波,我们再选个地方吧。你放心,这些困难还奈何不了我,我会尽快解决的。”
对面又沉默了好久,才终于听到了他缓和的声音:“本大爷不至于轻重不分。既然严重到被叫去问话的程度,你可要加倍小心,嗯?”
“嗯……谢谢。”
“需要本大爷这边配合的,让小林及时联络。”
“明白。这次真的是,没想到反弹这么激烈。”
迹部景吾停顿了几秒,突然换了话题:“还记得青学拿下全国冠军的那一年吗?”
“嗯?”骤然问起往昔,王诺疑惑,“当然记得,怎么了?”
“那年的地区预选赛,冰帝一时大意,输给了不动峰。”
“啊,我记得……那天晚上桃城还把你们部活室的窗户打破了,还是我去收拾的烂摊子。”
“那时候你刚刚从华国石油增产案的风波中翻盘。”
“嗯,我记得。我们是不是还一起散步了?”
男人的声音低沉鼓荡在耳边:“你当时试图安慰本大爷。你说再真诚再郑重的承诺,都有被打破的可能。有时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受到牵连、或者有了突发状况,就不得不破坏承诺。”
王诺惊讶地睁大眼。
那晚散步时的谈话她已经忘掉了。但是听迹部此刻陈述,王诺确信,这是她说过的原话。
迹部的语调不变:“你当时说,只有你,可以成为那个被完全信任、完全依赖的人。你和别人不一样,能摆平一切枷锁和困难,始终履行承诺。”
他嗤笑:“既然说出了这么华丽的豪言,就要负起责任实行啊。王诺,你想让本大爷改变对你的看法吗?”
王诺张了张嘴,有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的豪情与自负如此鲜明的激荡在她的回忆里。明明她现在也是这样的,并没有改变多少……
就在这个瞬间,王诺脑海中清明一片。
并不是她不能实现和迹部的承诺。而是她没有了克服万难也要实现承诺的动力。
如果是他们刚恋爱的时候发生了类似的事情,王诺不会顾忌诸多窥探的视线,不会为了求稳龟缩在爷爷身边。她会大大方方的去巴哈马度假,把她和迹部景吾的感情暴露给所有想要刺探的有心人,然后震慑、威胁,承担起风险,用雷霆手段强硬的压灭风波。
而现在,面对迹部,她没有那个决心和动力了。
她的心如被清冷月光俯照的湖面,突然间十分平静,又十分难过。
原来如此。
说到底,还是自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