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雨季。
她去泽随报道。
一个人带着两箱行李爬了五层楼,走到顶层尽头一间分给她的隔楼。
雨水顺着发稍,裤腿往下滴落。拧出来的水能往下淌。
她推开门,站在门前。
屋子左手靠墙一张双层床铺。对面靠墙一张书桌。墙上一扇木头框的窗。绿漆斑驳。
她看到窗门洞开。窗外雨水季浓绿滴翠的绿意像要渗进来。而站在窗前的男生穿白衣长裤。犹自沉思的模样,安静又沉迷其中。那模样,像屋子的装饰。像意外给予她的一份馈赠。是送给她,打着红色蝴蝶结的礼物。
他正转回身看她。衬着简陋的房舍,自然的景象,他就像静谧如同晚春梅雨天气里,山间的烟色云岫。
她着迷于这醉人时刻。
只这一眼。她敢说,接下去他但凡说些什么,她都能答应。
湿发还粘在脸颊上。发梢还挂着水珠。行李箱周围已积了两滩水。
她问眼前那个在她心中似月色般不真切的男人:
家眷?
同学?
串门?
等我?
她说着打量他。
她作为新生名单最后一个奇数,这是分配到她的房间。门牌号她抄在小纸条上,记在心里。
她挑着眉是在问他,你谁?
他看着她,温文尔雅不急不徐款款说道,这里面应该有误会。
他眼神瞟过她身后打包未拆的行李,他又说,这样安排你看可不可以,这里让给我住。我再另外寻一个好的屋子,就在学校西门口。
她说,我去住那?
状况是这样的。这一幢是男女混寝,三层以上便是女生宿舍,她身后外边半道台阶之下,彼时她身后长长的走廊之上都是女生进进出出张罗着搬寝室,各自安定。
她眼睛眨了眨。心里咦一声,这怕不是一个变态。
她湿嗒嗒的走进去。一屁股坐在床边。
他还是微微笑着,一脸友善耐心。
那时胡耶耶进来。说着大吉我总务室看过了。是个苏想的小姑娘住这里。我们想法子给她安置一下呀。
她坐在床上说,那你们总要有个理由呀。你们这要求可是非常奇怪的。总不能你们指哪我走哪呀。欺负我是新生呀!
胡耶耶就一惊。闻声看着她。
他就好笑的看着他们。
她看着胡耶耶,也很奇怪。他肯定不是她们常走的那道楼梯上到这儿来的。
这栋楼有一个密道!
就在这间宿舍的附近!!
可能就靠在屋外门边!!!
她越想越觉得有猫腻。盯着胡耶耶若有所思,眼神越来越像是要看出个洞来,越来越明亮,越来越靠近恍然大悟的状态,马上就要你印证一下,我猜得对不对了的神色。
……
胡耶耶吸一口气。搬了凳子坐到她旁边,开始花很长时间跟她解释,他说他家是“盗墓”的。探险。挖宝。就是这类。
这次他们来泽随,也是一次任务。就是这个房间,就茂有一个秘密。他们就要探索,挖掘。这里边的玄机。所以呀,想跟她换一换房间。虽然,很唐突。但姑娘一看就是个善解人意助人为乐的仙女。而且,对姑娘造成的困扰,仙女有任何要求,尽管提……
他说的时候。大吉已坐在窗前。窗前的书桌上原来有一本摊开的书。他拿起那本书继续看起来。仿佛不在听他们的谈话。却又什么都听得进。边听着边看着书。
她就抬起头。去看他。只能看到他的侧影。映在青翠碧绿的景象里。
她说,哦,那你们在找什么。
胡耶耶说,这个事情有点复杂,咱以后可以慢慢说。
她说好吧。
她站起来。打开行李箱。走进盥洗室。
她说,这我宿室。你们自便。
她一身湿,捂到现在了。
胡耶耶一脸呆滞。
胡耶耶转头看着他说,这就是泽随的小女生吗?
等她换上干净舒适的衣服出来。
他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书放在手边。桌上亮着一盏灯。整栋楼,整个学校依然闹哄哄的。
她惊讶的站在门口。她说,同学……
他说,抱歉。
她迟疑了一会儿说,倒也……没事。
他站起来,慈祥和蔼的看着她。他说,胡耶耶想请你吃饭。晚上小镇的广场里有夜会。下午5点,我们一起去!
她说,你想请我吃饭吗?
他笑了。他说,是的,我也想。
她说好吧。
如果韩方奕在。她跟他们见第一面时,就会将他们拒之门外。
他们吃了饭。
夜会热闹又放肆。带着张扬与青春的生命力量。
夜深时,又细雨绵绵。静谧无声。
第二日醒来,她在隔楼那张小床上醒来。蜷在墙壁角落,陷在被窝里,睁眼便是空置着的上铺的木头床板。她醒焊,耳边有头顶床板缝隙里木屑掉落的哂簌声。有钟表指针的声音。有门外远远的走道上的脚步声说话声。
而他坐在床边翻着书。等她醒过来。她的脑袋在枕头上动了一下。可以仰头看到他的下巴。
他的视线离开书页。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又收了回去。随意地问她,还睡不睡,有一些米糕这类小吃食,要吃不要吃,还是再睡一会儿。
她的半张脸捂在被窝里,说不了。又扯扯被子,突然又觉得困,撑起半个身再看看窗外,好像又开始在唏唏哗哗下雨。他也往外看一眼,说今天外面有些冷的。她唔一声。有些呆。继而收收被子躺回去,说困。翻身朝墙又闭上眼睡了。他嗯一声。随手掖一掖被子,又继续看书。
她缩在角落。捂在被子里。后背贴着他躺着。周身环绕着来自棉被的,来自他身上传过来的温煦气息。
她那时能翻个身继续睡。心里只想着,先睡了再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因为还年少大胆。沉迷于他的美色。被他温柔持重的样貌蒙骗。还不知道,他纤细素白的双手,曾从哪里伸出来,浸染过什么颜色。
这个人,就是俞素月。
他的挚友亲朋只喊他大吉。
那夜之后。他们没有再发生类似那夜的关系。不管是出于酒的原因。还是谈情的地步。
一夜的关系,不能得出什么。也可以不讲究什么。
等一觉醒来。都懒得提那夜之事。
她也没有搬出去。她不介意。他们在她生活的地方探密。除了特殊时间,提前通知她一声。同样他们也告诉了她她房间旁边的秘道。安慰她密而不宣的好奇心。除此之外。她其实并不太想置身到他们的事情之中。
他们是以交流生的身份留在泽随。
在泽随。胡耶耶他们行事为人看去也都是极友好随和的人。
胡耶耶说,我们去附近山里。大概二三日的功夫。系里的考察项目。
胡耶耶对着她眨眼睛。看你日渐消瘦想来学业太过辛苦,生活太过沉闷。一起去散散心。
那时。她没有问他们为什么会带上她。
那年。她跟随他们去加日族。
加日族。大山深处高山脊上的村落。自给自足,少与外界人发生联系。
他们在走出密林。攀援上荒石灌木的山脊之路时。遇到了加日族的族人。
在一起同行的路上。族长的女儿跟她的族人说,我要把那个男人留下来。那个白脸男人属于我,你们谁也别抢。
有人说,白脸男人不是跟那个女人是一起的吗?
她说,她?你们等着看吧。
那时候。已是日暮时候。包括族长女儿在在内的五个族人和他们一行四人,就着山里人高举的火把,沿着山脊线上行走。平视群峰。一丝天光尚能在远天之处映出他们渐黑的身形。
族长的女儿问他,我要留你下来做丈夫,你还有什么未尽的事项吗。
他笑着说,不了谢谢。我有喜欢的人了。
碎石块从脚下滑落,传来跌入山涯的声音。
他回过身去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往前走。
落落坦然。
族长之女。加日日升。皮肤黝黑明亮,身形健美四肢修长,乌发浓密笔直入瀑布。有明亮的眼睛。说起话来,骄蛮,有气势,势在必得。那时候,18岁。
俞素月拉她手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努气冲冲瞪视着她。
她会永远记得这个山野村落里直白追逐心之所喜的霸道的姑娘。
她没法忘记她。
这个加日日升曾专程去找她。给她倒一杯茶,在火堆旁坐下陪她聊天。她说,他的心里已经装满了你。
挂在火堆上铁勾里的茶壶,已经烧得乌黑。一直由它咕咕沸着冒热气。
她捧着那杯茶不喝,她说,什么?
加日日升说,他喜欢你,他想要娶回家的不是别的女人,是你。
她说,他没对我这么说过。
加日日升说,我能看出来。
她就问她,一脸戏谑:你呢。才见第一面,你就要嫁给他。
加日日升说,你这个人生的眼睛确是无用的,我大约挖了也无所谓!
她说,圣山之光,族长之女!我才到没多久,你就给我使绊子,将我当成敌人,把这水给我喝。下点药,放些山草,要我上吐下泻,要毁了我的容貌,还要挖我眼睛。
她看着那个小姑娘。
那次出行。她的日子可不好过。
她被整个村子联手孤立。只她一个人。走在路上,没有人善意的对她,只是冷冰冰的。
她没有吃过味道稍显正常的食物或饮用水,她遭受了几乎整个寨子的同仇敌忾。
因为她早预料,所以有准备。她只是惊讶于族里的团结与族长女儿的威严。
加日日升却极怒:你懂我们的语言?
她说,只懂一点。
她冷笑的说,你原来也不太傻。
她看到族长女儿娇宠又狡黠,得意又闪烁的眼睛。明亮又满是光彩。
她的耳边突然出来风雨倾盆的声响,空气里涌入大量的湿意水汽。
她奇怪的转头往外看。她睁开了眼睛。
前些天。他们曾在商场大楼里见到。
时隔多年。
那个三十岁,文质彬彬,依然容颜出众犹如书中贵人般的男士。
离开泽随后。再没见过的人。
现在。又出现在她的卧室里。
外面刮着风。在下雨。
她突然想到。她没有将阳台的窗关紧。
她习惯不穿衣服睡觉。
他大约还知道。
背过身去。
她起身,套上长T恤外套。
她没有问他。在床边坐下。
他最终还是走到她面前。
手抚过她的脸颊。
她离开泽随。他离开泽随。
除了前些天,他在商场里突然迎面看到她。而她高傲的模样,对他视若不见。他依然记在心里。
他们未曾再见。甚至,再未有音讯。
哪怕他是俞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