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坦然中一直带着一丝懵懂。对她所见的世界。他带她去他家中。将她带去换洗修整的家里人。她被丢在一边的那堆脏衣服。她换上的干净衣物。围在她周围为她添水,递毛巾,看着她笑的纪真的女人们。她所见的床头的雕栏,院角背阴里泛着冷光的冰棱,和屋檐滴落的雪水,淅淅沥沥。他没有好好走路,手扒着廊柱翻越围栏,还要附加一记腾跃,跨一步跳着冲过来,倚在门边,细心地先打量了屋内布置是否周到齐全,对她说你先休息一会儿。不要担心。
没有人知道,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一天。她躺进一处在纪真的温暖柔软的被窝。如同一切皆于梦境。她翻个身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有时候她的一切无奈,不得不让人感觉她尤其仿佛并不期待看见他。
相对于他的忙前忙后。关怀备至般的精心呵护。
而他被自己的热情蒙蔽了双眼,注定毫无所觉。
只是见第二次面的陌生人。他自认为对她已“如此”熟悉。
他坚信她来自不同的世界。比如,她为石像幻化而来。
连她进食,他都忍不住啰嗦不休,眼巴巴的犯殷勤,告诉她这是甜菜,带着微微甜味,你尝尝。赤诚恳切。这个汤再喝几口,里面放了几味专去采来的药材,你受了大寒,喝点对你好。面包太干?吃不下?还有粥,喝一些,你这样吃得太少了。要不要喝口水。她如果眉头轻轻一动,他就凑过来问,咸吗?不喜欢?
……
他也深知她的疲倦。身体的虚弱。她的昏睡想必启自于他们未知的故事。
每日昏昏沉沉睡得久了。他担忧的在门前徘徊。观察着留神着,待她看去稍清明一些。他就趴到床边,带她到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他把躺椅放在阳光明亮的地方,又不会让光直打到她脸上。她没有反应也没有起身,他就抱她去。她不反抗。他知道这可行。别人难免觉得她的智识是否受过损伤。他陪她在边上坐着。把暖炉放她怀里。给她削水果。剥干果。即使她几乎不碰。时不时问她,天气很好啊。我看天是蓝色的。你知道那飞过去的鸟叫什么。他说这是我打来的兽扯下来的皮毛做的毯子。绞尽脑汁,他想跟她多说些话。他把他知道的有意思的、亲历过的冒险、或者见过的奇异罕见之事,都想分享给她。
就像他们两个人有数不尽的无数的悠然时间。彼此为伴。平静寡淡却岁月静好。她像他的一种信仰。
他不再全村豁豁。作为纪真小队的头头,刚会走路的都一个不剩全网罗到麾下,沉迷于领着一堆小孩子做天真烂漫之事。现在,他不再似小孩子。连姑嫂们也个个看着他一脸欣慰。觉得拉扯了十多年的孩子,终于成人有事,稳重有思绪了。眼看着一只猴子进化成人,人模人样了似的欣慰与自在。——突然就觉得耳根清净了许多。
小孩子们也不太闯祸了呢。他们说他魔障了。
他可不管。
她总是睡觉。他一门心思都在她那里。她需要很多睡眠,常常睡觉,神情焕散。不是在睡觉也是在昏昏沉沉。他总是陪在身边。尽可能与她待在一起。她总是自顾不暇的模样。很累很疲倦。她的存在本身足够叫她精疲力竭。没有别的多余的事。给她水她就喝,给她饭她就吃。他就什么也不做。也不再出门做村里稚子们的领头,而不着家。就喜欢呆在她旁边。无事。就那么呆着。
有一天。她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摸着他短寸的脑袋。垂头沉默的打量他。下定了决心,终于松口了一般,突然问他,你叫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他总是很期待,他已经等了很久。他不是不知道。不是没有期许,没有所等待。
他也并不介意。他很多次跟她提起他的名字。显然,她一向没有要去听懂他说的任何一个字。他不介意她的不在乎。
就像上一次在风雪中走近她,巨大的屏障推挤着他的胸口。现在他再一次感觉这个世界如同正褪去一层旧世的模样,一层布满灰尘的陈旧的壳。他感觉一切都清透,明亮,带着全新的芬芳。
她的微笑,闪耀着逐渐红润的亮光;她的眼眸里凝聚起圣洁恩慈的光辉。她已经回过神来。她的精神力仿佛正在逐渐回归重新凝固。她看着他的眼神,慈爱,关切。
在她的身边,跟她在一起。悠悠然的。连风都不吹大的。连雨都是细小绵软的。太阳再毒辣也是温暖的。他走在她身边,学她的模样,轻柔地、温和地、耐心地、文雅地、款款地……也跟着她一样的,静如处子,动若脱兔。两个人相互陪伴着,他说话。她笑。她开始提出问题,开始表现出对这个世界的好奇。那是什么。她开始关心这个世界。开始产生情感。
她睡觉的时间在逐渐归为正常。与他的交流在频繁进行。他们开始出现在街巷里,在山野间,在田圭里。
群众们眼巴巴看着。对于他的事无巨细,婆婆妈妈,温柔体贴,殷勤卑微。他们是一路瞧过来的。
她的冷漠,如同哑巴一般的静默,在他们看来,她对卑微殷勤的他的傲慢与爱搭不理,也一样是他们共同认识的。
这到底是她终于被感化了,还是这才是她康复后的真正性情!
对于这样的结局,他身后的家中人颇为之惊讶,同时又忍不住觉得有趣极了。
黄昏端着饭碗坐在门口,树下,为这事咂吧几下就能下口饭。他们揶揄起他从不心软。他们怜爱地:他也是个绕指柔呢。
然后便是他出行。他说,他要出趟远门,让她在家好好休息等他回来。与她道别。将她一一交待,托付给一众亲朋。上车而去。
她眨着眼睛看着他,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纪真的人发现,就像她的出现,她的消失也无影无踪。
柴棍儿将这个姑娘托付给他们,留在村子里,却在他离开才多久之后,突然找不到她。不留踪迹。一个纪真的村子,连个人都看不住。他们气馁惊慌,难免埋怨她。
几个月过去。已是秋收。空气里带着种子壳的碎片,香气。她突然于后山田畦间,缓缓走来,白裙赤脚。就像她当初扔在一边的衣衫。就像她不知何时出去散了步,刚刚回来。
妯娌媳妇们,两相看看,就觉得无语。
他们指着她。正要说话。前山便传来喧闹。汽车行驶鸣笛,孩童们尖笑哄吵,还有男人们爽快的笑声……仿佛她是为通知他们而来。她说,他们回来了。
那天。田间地头的人丢下手中的农具,果蔬,返身往家跑去。而白色长衫的衣摆被晚风吹起,映着日落黄昏的金光身影,沿着田地边的小道,蜿蜒崎岖地,盘旋婉转,慢慢随着他们的方向走去。
纪真的人一向淡定。除了他们有那么一点相信他,除此之外,他们也从来见招拆招,没有发生的事,从来不提前忧虑。
何况她也是个有气无力的。没什么旁的心力的模样。
逐渐地,她便融入了纪真的生活。仿佛也成了纪真的部分。成了留守的一份子。和留在村子里的人共享等待盼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