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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交换:囚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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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亭看着面前的姑娘。

眉清目秀。神色间傲慢又冷漠。

侍者过来给他倒水。

她背靠椅子坐着。脊梁挺直,修长笔直的脖颈,只下巴轻轻侧着。她一只手搭在桌面上,修长的手指无聊的拨弄着一颗小西红柿。她的视线追随着这枚小不点转动。

另外一桌的两位女士已经离开。

大厅空荡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蓝亭已经年近五十。

幼童时是个小肥崽,因为老宅阴森可怖,日日生活在担惊受怕中哭哭啼啼;

待到少年时终于变得挺拔有力,因此张牙舞爪,流水的老师铁打的启明我蓝哥,创造历史的留级生,义气豪英;

现在,清瘦矍铄,行止间带着风尘沧桑,神色中已是见惯风雨的内敛平静。只依然未沾一点仙风道骨,眼里还是闪烁着桀骜的光,依然保留着几乎难以捕捉到的风发意气。

如此说来,仔细一看,也不过是当年那个觉得万事皆可为的青年在孤独的道路上,又独自走了很长一段路罢了。

入过龙潭闯过虎穴。遇到的任何阴狠未知皆成他修行路上的一次历练。

如今面前的姑娘。倔强冷静又难过残酷。总让他隐隐觉得熟悉,恍然间仿佛如见故人。撑着头靠在路边的折叠桌上,裤脚挽了两大折,工靴上沾满泥土已变白干燥,在石板路面上打着节拍,怡然惬意,眼里含着笑看向他。大约也会这样胡乱豪赌不顾后果。两手挥挥,任性随意,喜欢乱拳打死老师傅。

那个满不在乎的陈善生,目光盈盈的看着他,跟他感慨:我要死了。可我也无牵挂。

他有些走神。他觉得她们两张脸,两种神情在某一刻有一丝重合。

虽然。一个总是在笑。一个总是默默然,淡淡的目光。

他盯着那张唇红齿白的双唇间,漫不经心的仿佛在说,她明天就回藤棠。

她却又没接着说下去。他只听千泉又在叫他,道士!他看着她看向他的眼睛,仿佛是再次发出邀请,仿佛是再一次确定,半个月后我在那里见你。她盯着他的眼睛她说。

他看着她,无我无物,波澜不起的内心,生出不忍又怜惜。

她越淡然,越比他看淡,越是不在意一切的索然坚定,越是干脆简约,就仿佛是她在鞭策驱动他履行使命的步伐。显得他内心生出的一丝软弱,任何一点涟漪都是犹豫寡断。

他甚至不敢同情她。原来是俗世中的小姑娘。对于俗世中人,有什么能比活下去还重要。而她,是囚笼中的鸟,此生闯不出去,她便一根根啄尽自己贵重迷人的鸟羽,啄断自己的脖颈。

这个人。他至今才见过三次。第一次在宿眠。没落近百年的荒城,蔓蔓荒野风沙堆积。她掉入陷阱与同伴失散。在遇到他并被他救出之前,她已经独自在那片两个足球场般大的残骸废墟里抗争许久。

她像个被气流击伤误入险地的幼鸟。抱着羽翅茫然惊慌。但那时也还是学生。满身泥沙灰头土脸头发打结,依然像夏天雷电交加初定时挂着雨珠的青草尖尖。婷婷玉立。只不过一次偶然的危险,正在勇闯历练。蒙逼又勇敢无畏。直到在漫漫的落日黄沙下。他跟她说,姑娘,你可想知道我为何会来这里。

她明朗的眼神看向他。没有说话。

他背着西沉的落日之光站在土坡之上,跟她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几十年前,他也还是孩童。那个时候有过一起车祸。四人生还。这其中有一个后来成了他的好友。那个时候她大概三四岁。那个人她一直活到二十多岁。因为她的死,他开始探查一些旧事。这样就涉及到那起车祸里的另一个幸存者。他后来推测,因为那个人在那起事件里出现,就像后来引起他注意,一开始,她便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她那时悄然的从事故中脱身。也未曾发现自己已进入一些人的视野。车子撞得那样严重。他们在想肇事车里的人却为何能完好无损,拥有违反常规的幸运。他们像围在手术台上举着手术刀急着将人开膛破肚的开膛手,眼里冒着贪婪灼热的火花。他们悻悻的将目光从那位闯下大祸,无知愚蠢却又天降大幸的司机身上收回去。然后,他们便知道他们要找的,想拥有的某种东西。那种能在那样一场大祸里都能完好无损脱身而出的关键,在那个默默无闻的姑娘身上。

他没有亲历过当事时。他都能显见着整个世界都给她下了张网,备下一个冒泡的油锅。等着她进去。他们扒在铁锅边,目光灼灼,等着把她去皮剔骨。那种噤若寒蝉,那种声势浩大。那种来自黑暗中的箭雨。

可对她来说。她只是个普通姑娘。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她大约拼尽全力在努力生活,只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大约一向不会有好运气。她被苦难压得喘不过气。她以为她这样卑微的小人物,就是这样在人世间挣扎着,有今日无明日的活下去。

怀璧其罪。他说。

她像一个盒子。里面装有所有人见之眼红的宝物。那是个什么样的宝物。是那种在有野心有魄力的鼎盛人家,能成龙成凤,能维系一朝帝国盛世。但今世到了她身上。她只是个小姑娘。一个小姑娘的生命独自承载非她所能的东西,所以出身极穷苦,所以一生皆难关。唯一的回馈是她身上奇特另人费解的运势,原本足够助她即便艰辛却又平凡的过完她漫长的一生。但有人想占有这个宝盒。也许能打开,即便打不开,他们也要她。

多年之后,他最终在地底深处又发现她,或者是它。它没有生命,无人形,也非人。埋没在绿色枝蔓的海洋里。如深渊巨兽般的苍翠绿意,如蔓草横行,活着的困住它的炼狱。它与那个地方融为一体,不是完全悄无声息。不是枯骨不是石头。被困住吊着一丝气息。那种惨烈凄凉与绝望。它自己都知道。那里充满了它的所有号啕悲哀与疑惑。它原应该迟早被耗尽,但却被困在那里诅咒它这一生无尽头。它替他们守住他们的宝贝。它终于成了一个无形的盒子。困住无尽求取的神灯,用来创造他们的财势。

他还记得他离开时。一搂细小的枝丫,如溪里青荇般的柔嫩,如触须般小心翼翼的试探地抚过他的手背。如此怯生生,如此谨小慎微。活着时是多么善良温柔的人儿啊。

就是有人深深的相信着。盲目。无知。又自大。并且为所欲为。

人嘛,蒙昧。自私。邪恶。又带着野生的,恣意妄为的宿命。从不加约束。因此低微,不堪,与这荒野肆虐的狂风,与郊野漫生的野草,山林窜行的禽兽并无区别。都驱从于原生的欲望。

无法扼止。因此总是有看不见的血染长河,有尸骸压陷山川,又堆击成山川。从此,山海异形,天地异色,哀鸣汇聚成风。

他能感受到它们无能为力的脆弱,被毁灭时的软弱无助。每一阵长风自耳边吹过,他都能听到无数嘶吼来自遥远深邃的每一寸土地。

但他无能为力,力有不逮。对它也是。

尽管如此。他说,终是因为有这一遇。他辗转往宿眠来这一趟。

他看着她。他说,与你有这一遇,也是机缘。

他看着往他们这里来的男孩。便就是他们在这里等待的与她走散的同伴。他看着那个男孩跑来,一脸焦急,远远的就关切地打量她的身上有否磕碰伤痛。他着一切眼里意味莫名。

他看向她的脸。她的脸上也露出开心的笑容。仿佛见到等候已久的阳光。照亮她的面庞,逐渐闪现起光晖。

他看着这张逐渐表现出对他所述之事心不在焉起来,渐渐要被欢喜盈满的脸。

他说,我跟你说的故事。那个人,她叫千雪。

他记得,它轻抚着他的手背,不确定的卑微的,乞求他替她看看她的幼女是否活得还好。

它虽已非她。但那种牵挂仍像鞭笞它的刃。抽打着它。悬在它的颈命脉上。它苟延残喘着,听凭处置着。

他记得那个女孩,有生命力,正气,乐观。正是这样的姑娘,在再见到那个男孩时,要奔向他的身形凝滞在途中。

男孩跑过来拉起她的手。她却回头看向自己,在没入山川的落日余光里。他记得那束犹豫深沉又震惊绝望的眼神。

他知道。她望向自己的那一眼,惊讶,难以置信,甚至懵懂。虽然她还有许多未知与不确定。但她是那时候就已经做了决定的。从她停下脚步的那刻开始,她已经永远不会再奔向她的光。

正如他们上一次相遇时。她注定柔弱,固执,疲惫且强硬。她的绝望要逼她舍弃一生。

她已经做了取舍。她心中已有了答案。她问那些人是谁。他并没有回答。这天下许许多多人。夜幕降下时,有无数双眼睛在黑夜里睁开,发出狩猎饥饿的绿光。凭一人之力,难为。

她看着他。他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已一致。也许他们会在藤棠相遇,也许不会。也算殊途同归。

但是他们最后还是再次相遇。

以前陈善生说有个算命的,说我快死了让他救我他说没办法。有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孩讥诮傲慢地看她。人生在世嘛,难免遇到些不友善,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她说我也快死了。我信的当大家都觉得我快死了时我也一向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并不是算命胡言。她感觉到来自身体深处的躁动,支架要分绷离析投身火海前的嚣叫。他说你去医院检查了吗她说去了呀我每年体检。她的手支着脑袋,三根手指轻轻拨动着面颊。

而现在这个姑娘。她有任何一种选择。都不必走这条路。不过是俗人。可以有欲望,可以有留恋执着,可以贪生,可以怕死。可以不必与生命对抗,可以屈服于命运,不必表现对一切的不屑,哪有什么生无可恋。

而现在这个姑娘。她正在跟自己发出半个月后的约定。

她们两个人。总是相信着宿命。一样。却又不一样。

她发现他走神了。她看清他眼里一丝对她的软弱。她用眼神打断他。她的眼神在阻止他,她说,半个月后我等你。

她不会改变心意。他这一时的心软无用且无意义。

她继续轻轻拔弄着那一颗小圣女果。随意又轻巧。

她说,道士。我二岁跟着我母亲走进长乐街。你去过那里吗?那里街巷错宗复杂,像走进老鼠洞。这世上最贫穷最污秽的地方,可也没见过天下诡异险象的神秘之术。现在,你看我周围,这些凡人却都开始试图违逆生死。道士,你说我的心愿能不能够实现。

他说,我不知道。

她一笑。她说,你我相遇我想未必是你的计划。但后来的事情,我猜到了是你有意所为。你想要我做什么,你那时大约也不知道吧。所以这一切与你无关。当年在宿眠,我便决定选择从这里找出路。回不去了。

她瞧着他。她虽然叫他道士。但他身上有浓厚的俗世的味道。不是那种势利敛财的欲望贪婪。而是桀骜义愤中的一种伤感。带都会力量的少年感。

她是对的。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告诉她真相。修为多年。他依然自私带机工。

他吃完最后一口牛肉。放下刀叉。雪白的餐巾优雅的擦了擦嘴角。他说我走了。你的黑超是时候要醒了。

她说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说放心,下了点蒙汗药。只够瞌睡一会儿的。他醒来也会以为大概是太过劳累。他啧一声,你把我想成什么人。

她终于一笑,指甲敲了敲水晶杯,你是仙人,不是会仙法嘛!

他生气。这是对他能力与身份的不尊重。他摆着手起身离开说,最好别见了。

他想多愿自己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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