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
清脆的瓷坛破裂声在楼上响起,宋祁停下练剑,抬头往楼上一看,还好没有冒烟。
不一会,二楼的窗户就打开了,探出一个脑袋,傅青松笑了笑,“阿祁你继续。”
宋祁昂着头回话,“这次怎么了?”
傅青松从窗户边离开了,过了一会才又冒出来,手上拿着一个筒形的酒坛,她伸手到窗外,晃了晃,“看,我刚刚汲了这一壶出来,装酒糟的缸被我打碎了。”
“这壶能喝吗?”宋祁抱着极大的怀疑态度。
自打傅青松单独酿酒以来,就没一次成功的,前几次是糊了,一股火烧味,用很贵的原料酿出的酒最后只能贱卖,这几个月来醉云轩都没有开张,只是打发两个下属在外面开个小摊,把失败的酒卖出去。
酒楼里的下属还辞退了许多,只留了一个厨娘,一个侍女,以及两个小厮。
傅青松拿了一个竹筒杯,盛了一些,从窗户抛了出来,“接着。”
宋祁看准了,蹬地起飞,接住了杯子,落地后先闻了闻,然后才入口尝,绵柔的口感,有几分傅叔酿的味道。
她把竹筒杯抛了回去,“可惜了,好不容易酿出合格的,酒糟倒了。”
“不可惜,你都觉得不错了,我下次就更进步一些,现在这缸没用。”
傅青松跟宋祁谈完话,侍女也将屋子打扫干净了。
宋祁在后院里又练了一个时辰的剑,全身已汗津津的,将擦汗的布都打湿了。
她自去后厨舀了一瓢水,将手脸都擦干净,这才到大堂去。
大堂里的桌椅都还在,现在没有开门迎客,屋子显得有些寂寥,尤其是傍晚天黑,屋内不大光亮,为了省些烛油,只照亮了一半的屋子。
傅青松已在饭桌前等着了,给三个人都盛了饭。
宋祁撩起袍子,坐了下来,看桌上的饭菜,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淡,全都是绿叶菜,她端了自己的那碗饭,只夹了一点青菜,然后便埋头吃了起来。
虽然饭菜不怎么样,但练剑着实是饿。
傅青松倒没有那么挑食,用青菜拌饭,吃得津津有味。
宋祁吃过了这碗饭就停了筷子,问道:“今天的药还没熬好吗?”
按规矩,父母丧后,一年内是不准食荤腥酒水的,醉云轩是个酒楼,酒水是免不了的,荤腥倒是得禁,庆阳担心两个姑娘熬坏了身子,隔个三日就会给她们喝补养身子的药汤。
傅青松也放下了饭碗,从邻桌端来了一个大瓷碗,上面还用盘子扣着,她把瓷碗放到桌子中央,看着宋祁,神神秘秘道:“猜猜今天什么汤?”
宋祁用手摸了摸碗壁,是热的,那就不是凉茶之类的,青菜汤应该不至于那么藏着,她想了一会,答道:“豆腐汤。”
“猜错了,铛铛铛。”傅青松笑着揭开了上面的盘,露出下面的荷包蛋来,“是鸡蛋,煮了三个,我问过了,也不用守那么苛刻,不吃肉,但可以吃蛋。”
宋祁也跟着她开心起来,她总能从一些小事情中找到乐趣,在现在略显清贫的日子里活出滋味来。
汤上面洒了葱花,看着配色很好,傅青松给每个人都装了一碗汤,将荷包蛋一个个分过去。
“阿祁,吃吧。”
庆阳用筷子将荷包蛋夹成了两半,一块给了傅青松,一块给了宋祁,“师妹,以后不用准备我的份,你们两个才要长身体。”
“那我下次让她做蛋花汤,不能拒绝。”傅青松把自己碗里的蛋黄夹了出来,径直放到庆阳的碗里,“我不吃蛋黄,师兄帮我吃了。”
庆阳忍俊不禁,“师妹,你以前都吃的,说谎得说好一点。”
傅青松脸也不红,一本正经道:“上回吃蛋黄噎着了,所以以后不吃。”
她捧起碗喝汤,视线被挡住了,忽然眼前就出现了一大块蛋白,上面还沾着三两个葱花,放下碗一看,是宋祁在对她笑。
“蛋白分你。”
“谢阿祁。”傅青松也不推脱,一口将蛋白给吃了。
临睡前宋祁已宽下了外衣,外间忽然有人敲门,没待她回应,那人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青松?这么晚了。”
傅青松手上端着一个竹筒杯,待她坐到桌前,烛火一照,才看到里面装着莹白的液体。
宋祁眼睛微微睁大,“羊奶?”
城外有人放羊,羊奶会供给城内一家店铺,有钱的人家都会去店里买煮好的羊奶。
宋祁自小便娇贵着,祖堂不差钱,太守府和醉云轩也惯着她,于是喝奶的习惯就愈发改不掉了。近几个月,为了维持伙计的工钱和傅青松酿酒的开销,很多不必要的花费都省去了,宋祁只能用豆浆做替代。
傅青松笑而不语,给自己倒了一杯,其余给了宋祁,“尝尝。”
宋祁就着竹筒杯喝了一口,味道很陌生,虽然口感上跟羊奶差不多,“牛奶吗?”
“是骆驼的奶。”傅青松砸吧了一下舌尖,“今日我出门买米,看到城里来了西域商队,卖的东西很稀奇,我看这个奶很特别,就买了一些回来。”
“很贵吧?”
“这有什么,靠运气才能买到的东西,贵也值得。”
宋祁把竹筒杯转了个边,给傅青松倒了一杯,“不喝奶也可以。”
“剩下的你喝,给你买的。”傅青松端起杯子,小酌一口,“我们家真没那么穷,你不用那么省。”
“钱要花在刀刃上,我等着喝你酿的逍遥游呢。”
“等着吧,肯定给你酿出最好的。”傅青松高举杯子,和宋祁磕了一下。
喝过了奶,宋祁漱了口,然后便躺床上去了。许是傅青松留了太多奶给她,宋祁喝多了有些饱,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于是就开始打算以后的日子,这一开头,思绪就停不下来了,愈发睡不着了。
静悄悄的院子里传出一声细微的树枝断裂声,宋祁屏息听了一会,小心拉开房门出去。
她放轻脚步,像猫一样走路无声,跟着那人到了库房,“你谁啊?”
她忽然出声,让里面人吓了一跳,宋祁趁此拿了架子上的火折子,点燃了烛火,看清来者的样貌。
那人转身就要跳窗,宋祁一闪身到了他面前,她端详了一会,忽然间眼睛亮了,“你长得好像一千两。”
这眼神看得人心慌,仿佛被凌迟一样,“一千两”退后了几步,寻找着屋内可利用的物品。
不待他出手,宋祁提前把架子推倒了,打乱了屋内布置。
他躲闪着,轻盈得好似没有重量,宋祁急着控制住他的活动范围,避免他逃离这个狭窄空间,不然就很难抓到了。
下面打斗的动静将傅青松吵醒,她提着剑赶过去,就只看到宋祁将人踩在脚下,还笑盈盈跟他说话,“轻功不错,谁教的?”
“阿祁。”待傅青松走近,方才发现宋祁的大腿在流血,“你受伤了!”
“小伤。”宋祁转过头来,“青松,天上真的会掉钱诶。”
“他?”
宋祁用飞刀轻拍了他的脸,“是啊,朝廷悬赏一千两呢。”
“现在送官吗?”傅青松蹲下来,查看那人是否还有反抗能力,结果一查,四肢都被扭断了,外伤没多少,不过跑是跑不了了。
宋祁把人给拍晕了,这才答话,“不,等天亮,人多的时候,我们去敲鸣冤鼓,闹得人尽皆知,这样就不怕朝廷不给钱了。”
“行。”傅青松出门去找了一捆绳子,将人五花大绑,打了个死结,然后便拉宋祁上楼了,先给她处理伤口。
宋祁坐在床上,一腿搭在傅青松膝上,让她包扎,自己手上拿着件外衣,另一手还拿着剪子。
傅青松瞧了一眼,“琢磨什么呢?”
“卖惨。”
宋祁在袍子的相同位置扎了一剪子,将自己流的血涂抹在它的内侧,她将成果展示给傅青松,“看,又破又旧的衣服,够惨吧?”
傅青松挑起宋祁下巴,端详她的眉眼,羊奶和豆浆养出来的脸蛋十分滑嫩,看着就是个小姐,她摇了摇头,“怪我把你养得太好了。”
宋祁托着自己的下巴,道:“你看,瘦了好多。”
“咱俩来画个妆。”
傅青松帮宋祁把衣服穿上,扶着她去梳妆台前。
“我能走其实。”
“卖惨啊,给我装瘸。”
“好吧。”宋祁说动就动,半边身子都软了,瘫在傅青松身上。
傅青松拿了眉笔,在宋祁眼底轻轻勾画,“画个黑眼圈,显示我俩因为惊恐,一夜未眠。”
宋祁用余光去照镜子,看得不太分明,“眼尾涂红一点,就是那种柔弱小女子的妆。”
“坏心思一堆。”傅青松笑骂,但还是老老实实按照宋祁要求给她画。
两个人当真熬了一夜,那人早晨才醒,不过两人并不急,等街道上人流最多的时候,她们才令下属用板车拖着那人出门。
四个人在街上,引起许多人瞩目,因为板车上躺着的那人实在狼狈,被五花大绑的,嘴里还塞着抹布,他真想晕过去。
但宋祁为了当堂对质,他一晕,她就开始扇巴掌,让他疼醒。
宋祁悄悄用手肘捅了一下傅青松,“哭得出来吗?”
“大概,不能。”
“你争点气行不行?”
“我尽力啊。”
宋祁拿起了鼓槌,用尽全力击打鸣冤鼓,“咚咚咚”的鼓声在街道回响,吸引了路人驻足,不一会儿,捕快就出来了。
“你有冤要诉?”
宋祁挤出了两滴泪,上前抓着捕快的衣袖,又晃又拽,“大人,小女子有天大的冤情,你帮帮我,帮帮我。”
傅青松艰难忍住笑,咳了好几下,垂眸道:“大人,放我们进去吧。”
几个人进入了公堂,知府大人也坐到了公案上,拿起惊堂木一敲,“堂下何人?有何冤情?”
宋祁掏出了一张海捕文书,“大人,民女有冤,这张海捕文书上的人就在此处,还请大人确认。”
“过去看看。”知府使唤了师爷过去,那老人看了许久,反复比对,又确认他身上的纹身,“大人,看样貌特征没错。”
“堂下人可是叫洪义?”
“唔唔——”
师爷把他嘴里的布给拿走了,“呸!冤枉好人!”
宋祁又掏出了飞刀,一瘸一拐地上前,“大人,这是他昨夜伤我的武器,民女一介弱女子,如今竟要成了残废!”
傅青松跟着附和点头,“是啊大人,民女命好苦啊。”
傅青松上前,和宋祁抱作一团,腰间被宋祁拧了一下,顿时酸出泪来,“大人,您为民女做主啊!民女是醉云轩的新掌柜,几个月前,我爹娘病逝,我一介女流,还未及笄,先前就受人排挤,现如今,连这盗贼也要欺辱我们。”
“是啊。”宋祁哭起来,梨花带雨的,尤其是搭配傅青松画的妆容,简直让人心疼不已。
“大人你去看看,我们醉云轩的白条子还没摘呢!我们两个孩子相依为命,本身就没有赚钱的本事,如今酒楼又关闭数月,分文不挣,每日食糟糠,本已如此凄惨,却还有人落井下石,竟前来盗窃,你说这是不是丧尽天良!”
傅青松吸了吸鼻水,抱住宋祁的头,“我年少父母双亡,如今要支撑一座酒楼,还需拉扯这么一个妹妹,这要是让他得手,我们以后可怎么活啊!”
“大人,你去问问,我守灵那几日,是不是有人来捣乱?”
“我们这是造什么孽啊!还有天理不!”
“这可堪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啊!”
宋祁将脸埋进傅青松怀里,身子颤抖着,更露出几分柔弱,但实际是,她实在憋不住笑了,傅青松这话,真的很像唱戏的。
“好了好了,本官会给你们公道。”
“大人,我们家如今可揭不开锅了,你一定要抓住这些盗贼,别让我们的赏钱丢了。”
“这个人是谁抓的?本官要问话。”
宋祁调整好情绪,站了出来,“大人,是我。”
“你一介弱女子?”
宋祁抓着自己的衣襟,痛心不已,“大人,其实民女会些拳脚,只是想起这几月来遭受的不公,这一下子,内心苦楚啊!”
傅青松握拳放到唇边,咳了咳,“我们姐妹俩担惊受怕一个晚上,如今竟要染风寒了,我的妹妹还瘸了腿,我要是病了,她怎么办啊!”
知府大人敲了一下惊堂木,“风寒不算大碍。”
“真的吗?我这心慌,大人,我们相依为命,实在谁也不能离开谁,是吧,妹妹?”
“嗯……”
两个人在公堂一唱一和,哭得那叫一个惨,后面走出衙门,还有人在背后议论。
“可怜呐,这姐俩。”
宋祁拽了一下傅青松的胳膊,“我这腿,怕是瘸了,你背我。”
“我扶你吧。”
宋祁不让她拒绝,自己把手攀上她的后背,威胁道:“咱俩相依为命,是吧?”
她的内心嘀咕道,叫你刚刚占我便宜,叫什么妹妹。
“是是是。”
傅青松蹲了下来,假装费力地背着她。
宋祁趴在她背上,小声说话,“背弯一点,别走那么稳。”
“我可不想摔破相。”
傅青松走得缓慢,宋祁双手环着她肩膀,脑袋抵在她肩上。
走至半途,感受到身后的重量变沉,傅青松欸了一声,把宋祁往上颠了颠,侧过脸去,听到了宋祁匀长的呼吸。
昨晚熬了那么久,现在被太阳晒着就困了,连这种姿势都能睡熟,傅青松忍不住笑了。
宋祁这人要面子得很,不爱听别人说她是妹妹,平日里也一副要强,但这暗自撒娇的本事却十分了得,仰个脸挑个眉,就是暗示傅青松哄着。
傅青松也爱跟她作对,偏要她亲口说出来,到目前为止也就成功了一回。
十岁她们一起去游山玩水,顺手救了一个女孩,宋祁直接拉响警铃,就没离开傅青松半步,进城后更是火急火燎送官,傅青松想给她送个分别礼物都被宋祁劫下。聪慧如傅青松,意识到了宋祁在意什么,玩心上来后就忍不住逗她,说了好些把人收进醉云轩的话。
宋祁闷声良久,启唇轻道:“醉云轩,不能有三小姐。”
这是宋祁第一次明面回应二小姐问题,虽然她也没说她和傅青松到底谁是大小姐,但当时的傅青松听到这话是十分喜悦的,还跟她许诺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一路把人背回房间,挨着床边,刚把人放下,还没调整睡姿,右手就被拉住。
傅青松回头,宋祁睁开了惺忪的双眼,“你也睡。”
“那你把鞋脱掉,躺好。”
傅青松也脱掉鞋子,掀开被子躺在了她身边,宋祁的食指勾住她衣袖绑带,很快又睡了过去。
距离宣判有一段日子,宋祁叫人在外面散布消息,说她们家是如何凄惨,还顺带宣扬了她们抓贼有功,这样官府也不好意思扣留她们的赏金,免得被人戳脊梁骨,说他们也欺辱小儿。
宋祁天天搬了把太师椅坐在外面院子,终于等到了她的一车赏金。
她拄着拐把人客客气气迎进了家门,一挥手把赏金都收下了,立马叫人送进醉云轩的库房。
待送走官府的人,宋祁就弃了拐杖,“你的逍遥游差不多了吧,这么多钱让你发挥。”
“酿酒这事,不能急。”
宋祁让人搬了张床到库房,还抱了两床被子过去,傅青松奇道:“你干什么?”
宋祁坐在床上,指了指天,“等天上掉钱。”
“哪有这么巧,两次都被你撞上。”
宋祁抱臂,耸了耸肩,“你别忘了,醉云轩可是住着两个相依为命的小孩呢,又穷又可怜的弱女子,太惨了。”
“一千两的诱惑,我就不信没人。”
宋祁在库房住了有半月,风头也过去了,结果还真就让她捡到钱。
那人从窗户翻进来,落地的同时宋祁就坐了起来,“啊噢——”
盗贼转身就跑,被宋祁给打趴下了,“笨啊,知道这里有一千两,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千两怎么来的?”
“姑娘,姑娘,你放了我吧,我也穷,这才不得已。”
“你愿意私了的话,我就不报官。”
“好,好,你说。”
“三两银子,不多,用三两抵三年牢狱之灾,不错吧?”
“给,这就给。”他把自己的钱袋子掏了出来,也没看有多少,沉甸甸的全给了。
宋祁打开看了一眼,只把碎银子挑了出来,其他脏物都还给他,“滚吧。”
“是,是——”那人连滚带爬,赶紧逃离了醉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