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从龙,青年位居相位,年老为帝师,我这一生得到无数女子的艳羡,可我也有缺憾,与那个人有关的。
我是女相陆萱。
她是太上皇。
我和她自小长在玉峰山药谷,她是王女,我是她的下属。她本应该在王府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却因她命格不好,她便被抹去了身份,偷偷养在药谷,和她的孪生弟弟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她长我一岁,从奶娃娃开始我们便在一起了,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里开始有了她的模样。
我依稀记得一些片段,她牵着我的手,教我学走路,她抱着书,一个字一个字教我念,小孩子差一岁,认识便大不相同,她扮演一个姐姐和老师的角色三四年。
我的师父,也就是教我医术的人,她喜欢跟我们讲小时候的趣事,她总说我会走路之后就很调皮,整天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泥巴糊在我身上,抠都抠不下来,我对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我怎么会有这么贪玩的时候?
但是谷内只有我跟她两个小孩,那绝不可能是她了。
师父说她也是共犯,不过她是包庇罪,她每次就站在旁边看我玩,只偶尔折几根树枝给我,让我拿它做泥人的手臂。
七八岁时,我第一次见到了王爷和我的父亲,父亲跟我说,她是主子,我是她的奴婢。
我们有了身份上的差别,我开始叫她小姐,她仍旧一副冷淡的模样,不说什么话,但也没有刻意摆出主人的架子。我们一同读书,闲时,我在学医,她在学武。
我们在药谷里待了十二年,直到王府覆灭。
踏出药谷那一刻,我转身了,直觉告诉我,我永远回不来了,我再也不会是单纯的医女。
她顶替了她孪生弟弟的身份,扮演“地狱”归来的逆臣,她本白纸一张,却要开始沾染黑暗。
谋逆本是莫须有,在长公主的保护下,她活了下来,我跟她住进了公主府。
那是一段如履薄冰的日子,我们两个人相互扶持,除了彼此外,再无人可依靠。她要复仇,要推翻大齐的统治,我便下定决心,要成为她有力的臂膀。
逆境中最易产生爱,我大概是那时候喜欢上了她,我明知她是女子,但那又怎样呢,没有人规定,女子一定要喜欢男子。
也更没有人规定,女子天生不能做官。跟她一起卷入朝堂之争后,我开始向往入朝为官,我想有一天能站在大殿,对时事侃侃而谈。
为了能在公主府生存,她需要讨好公主,骗取公主真心。她性子冷,不大明白这些,于是只能我告诉她应该怎么做,亲眼看着她去跟公主演戏。
我站在一旁看着,有些难受,但儿女情长跟大业相比,又算不上什么。
她遭遇了许多刺杀,每次她沐浴,我都在她身旁,我看着她的身体从光滑无暇变成伤痕累累。
也在那时,我做了一个让我后悔终身的决定。
年岁渐长,她的女儿身很难瞒住,我便研制了一枚毒药,阻止她的葵水,让她永不显露女儿征象。
年少时以为自己诸事皆能,定能研制解药,一时轻狂,悔恨终身。
我们逃出了皇宫,那年我十四,她十五。
那天是艳阳天,她骑着马带我,我在她身后抱着她,马匹奔跑时疾风震震,微薄的温暖是我们紧贴的身体。
我们开启了征战生涯,这次是明晃晃的刀枪在前。我不会武,此刻学也来不及,她便教会了我如何用弓弩,在我身边安排了身手过人的护卫。我不会骑马,她便手把手教我,甚至还为了帮我降伏烈马,自己从马上跌落,摔伤了腿。
那天她骑在马上,发丝散乱,脸上带着灰,然而从我抬头的角度看过去,是阳光落在她周围,晕染出她的轮廓,她像个天神,扬着淡淡的微笑。
她是天生战神,她的武功突飞猛进,用兵也奇,她带着我们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从一开始的一支队伍逐渐发展壮大,战场上的她意气风发,战无不胜,没有姑娘不会喜欢上“靖远世子”。
为了笼络势力,她再一次选择牺牲自己,这回是成亲。身为女儿身的她,娶了另一个女人。这次还是我告诉她,什么是男欢女爱。
她的洞房花烛夜,我站在门外守着,听着里头床铺摇动的声响。
我再一次把她推向了别人。
夫人入府之后,我成为了夫人的眼中钉,她不知道夫人为何对我如此,但还是习惯性地维护我,我很感激她,我可不想卷入乱七八糟的后院争宠。
局面一点点变好,可就在定鼎之战,军中出现了内奸,她陷入了危局,大军围困,她被箭雨射中,身上满是箭头。霍将军送她回来时,她几乎成了血人,全身都在流血。
我从她体内取出了三十四枚箭头,血水一盆盆往外倒,我陷入了恐慌,然而明面上我却不能表露,因为阿离需要我撑着,她若真的出事,我首要做的也应该是彻底覆灭齐国,而不是悲痛。
我把帅印交给阿离,嘱托他要完成我们的大业。在阿离眼里,我仍旧一副临危不乱的模样。
她是主心骨,底下人需要她带领他们赢得胜利,所以他们希望她活着。但如果阿离也有这个能力,那她到底会不会死就没人在意。
除了我和阿离。
她的寒毒在此时加重,深入骨髓,演变成了我无法控制的模样。
那十天很难熬,外面战事焦灼,她还昏迷不醒,我日日抱着她,给她暖身子,四周也生了火盆,她无法进食药汤,也都是我用嘴喂进去。
那时的念头只有一个,我要救她,我要让她活着。
她终于醒了,在我怀里醒的,我和她很近地对视,发现她原来也是这么柔弱,她也只是一个女子,她需要我。
她没有排斥我此刻的亲近,只交代了我几句话,然后又昏睡过去。
阿离在外主持大局,她可以慢慢养伤,好在一切都慢慢变好。
成为皇帝的那一年,她二十四,我二十三。
我看着她举行封后大典,给另一个人戴上凤冠,此刻的我还只是无名之辈。
登基的第二日,她开始一一封赏,我没有在封赏之列。
我其实很失落,比她不喜欢我这件事还更多失落。打天下时,我曾经开玩笑说我要做一本功过簿,到时候叫她给我论功行赏,她笑了笑,叫我改成功德簿。
现在那本功德簿还在,但我不清楚她会不会记得这个约定,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为了我开启女子为官的先例。
在御书房,我半说笑跟她说,我有什么奖赏呢。
她也是笑了,从桌上拿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圣旨,圣旨上写着——“着陆萱为政医令,领医事,参政务,位同上卿。”
“单独为你写的圣旨,开创一份新的官职,这个礼物,你可喜欢?”
位同上卿!
我从未想过得到如此高的荣耀,她比我以为的还要懂我,知道我的抱负。
我郑重下跪,给她磕了大头。
“起来吧,明早再跪。”
因她对我的恩宠和维护,我成了朝廷上人人争相巴结的红人,在他们眼里,我的态度代表她的态度。
一切并没有如此顺利,登基不久,她发现这一切都是阴谋,她原本应该死去的弟弟,是那场定鼎之战的内奸,主谋是她的父王,她为了这两人出山,一点点把自己变成阴谋家,牺牲了自己的身体和爱恋,好几次从鬼门关走过。
而那两个死里逃生的人躲在暗处,想坐享其成,想胜利前夕借刀杀人,取代她的位置。
那天她崩溃了,我站在门外,听她声嘶力竭地跟她父王控诉,没有人比我更心疼她,我看她一路走来,踏着尸山血海,身处位置越高,就要遭受越多的暗箭。
他们都在利用她,叫她复仇,叫她不仅仅是杀皇帝,还要登帝位,他们叫她走一条最艰难的路。
而我的父亲,是她父王的得力干将。
她亲手杀了她的父王,我处理的尸体,我跪在她身旁,向她请罪。
她曾经问我,要不要保住我父亲的命。
我也是被遗弃的,自小到大我都和她在一起,父亲不过是个名号,她愿意问我,是看在我们的情分上,我绝不会负她。
在她和父亲之间,我选择了她。
此事过后,紧接着又是皇后母家谋反。
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的皇位。
好在她叫我注意得早,在她娶妻时她便叫我注意他们的利益勾连,所以此事并不难解决,只是她再一次遭受了背叛。
她再一次立后了,皇后是顾家的人,她们俩有商有量的,表示互不侵犯,洞房那晚,她喝了很多酒,我扶她回房,皇后自己掀开盖头让了位。
她很难过,我看出来了,我弯着腰把她摆正,她却忽然伸手,勾着我的脖子。
很近,鼻尖几乎碰到。
皇后在一旁吓一跳,她甚至问我,需不需要她回避。
我叫她贡献一些“处子血”,她点了点头,下手很果断,不过看我的神情愈发奇怪了,她怕是真的觉得我跟皇上有私情。
“萱儿。”她有些不满,手下用了力,迫使我转头看她。
“陛下。”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
她很少在我面前自称为朕,我望着她的眼睛,不到三息时间就错开了,“陛下是萱儿的君。”
“若我不是傅祈祐,你还会——”我连忙捂住她的嘴,此刻不能让皇后发现她的身份。
但我能看出她想要倾诉,于是我抽下了自己的腰带,抛出老远,“劳烦皇后卧于它处了。”
我将错就错,皇后觉得我们有私情,那就以为吧,她真的对陛下毫无想法,点了点头出门,贴心地帮我们带上门。
“陛下,不能说。”
她偏了头,躲开我的手心,“你和他们一样,你根本不在乎我在想什么。”
“我在乎!”我看着她的眼睛,又说了一遍,“我在乎,你不想成亲,可以,骂名我来背,没有皇嗣就没有,你不想沾染朝事,我和阿离来管,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我仰慕你,不是因为你是皇帝,只是因为是你,无论你有没有当上皇帝,你始终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人。”
她有些愣神,问我,“是公主的仰慕?”
我呼吸了三声,没有说实话,“能臣良将都以跟着霸主为荣,臣也是,臣相信陛下,是一个流芳百世的君主。”
她没有深究,只是偏了头,“我只是想,做我自己。”
那晚她醉得厉害,我守着她,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皇后在旁边软榻上休息,她有些睡不着,便找我聊天,她对我的称呼也变得很快,开始用上了“你们家太上皇”这个词。
我望着她沉静的睡颜,我在想,她要是再多问我一句该多好。我会告诉她,我喜欢她,从小到大都喜欢,我羡慕废后,因为她有过一晚洞房。就算所有人都背叛她,我都不会,我会永远站在她身边,陪着她。
我后来回想,我是有机会的,她会对我笑,对我说体己话,不排斥我的接触,我见过她的裸.体,可以毫无阻隔地触碰她的肌肤,她知道我的抱负,会成全我的理想,会公然维护我。
如果那晚我吻了下去,会不会事情不一样?
但此刻的我不敢,因为赌注太大了,我会想,如果她不喜欢我呢?如果她对此感到恶心,那我会怎么样?好一点的情况,我们的君臣关系会动摇,重一点,她远离我,我的相位被褫夺,我会失去所有,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的青梅情分,我们相依为命的那些年。
我不敢去赌,因为她是皇上。
她看不出来我对她的爱意,她可能觉得,我们自小什么亲密的事没做过,除非我亲她,明确地打破青梅界线,不然她只会觉得这是我们之间正常的相处。
不过有一个人,她把我藏着的爱意撕破,明明白白地摆在她面前。
那个人是废后。
她对陛下动了情,但她的情意却是要把陛下囚禁。
被废之后,她疯了,陛下带着我去看了她一回,陛下说她的爱很肮脏,我站在陛下的身后,她指着我狂笑,“那她呢?!陛下以为她就单纯吗?在陛下昏迷的日子里,她到底做了多少出格的事!”
她说的是我用嘴喂陛下吃药。
我看着陛下的背,有一瞬间竟然在高兴,因为她知晓了我的心思。
她毫不在意,只说不在乎。
她信任我,我感到开心。但她完全没有考虑过我喜欢她的可能,这又令我难过。
我后来也看开了,这样也好,我不表明心意的话,我永远是她最信任的臣下,在旁人眼里,我是她的亲信。我很享受旁人对我们这段关系的看法,她没有心上人,那么我对她来说,便是无可替代的唯一。
我喜欢听到旁人说——“看,这就是陆相,太上皇最宠信的人。”
到阿离登基,我依旧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存在。
她的病在不断加重,每到冬天就要日日服药,我也在努力研制解药,因此我精神不大好,只能借用粉黛遮掩我眼底的乌青。
但被她发现了,夜里她独自来找我,瞧见了我对一只死兔子发火,这意味着我的解药又失败了。
“萱儿。”
她没有对我生气,反而开始安慰我,她从来都不怪我当年给她吃了毒药,她此次前来,也只是来劝我睡觉。
她强行压着我回了房,看我躺床上,自己在我床边坐下,“睡觉。”
“我不困。”
“我命你睡觉。”
她盯我睡觉盯了几天,也不让我接触朝政,等我精神好起来,她才准许我参政。
她对我的好是阿离都羡慕的,阿离好几次酸溜溜跟我说话,吃了醋,我每次都说,谁叫你小呢,我跟她就差了一岁,还是吃奶的年纪我们就在一起成长了。
阿离十七岁,她给阿离选了皇后,那晚她打算悄悄离宫,但我发现了,提前在殿门等她。
我想让她带我走,我知道她身体很不好,她不想让阿离看着她离世,有我在身边,我想她能多活几年,几十年。
她却拒绝了我,只叫我好好辅佐阿离,她说她属于江湖,不属于朝廷,而我不一样,她希望我可以跟阿离一起创造一个盛世。
她替阿离寻了一位贤后,给了小公主一个庇佑,封赏我数百食邑作为退路,她考虑到了所有人,却将自己放逐江湖,拖着一身病体独自疗伤。
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了,最后一面是在江家窗台,她主动来找我,叫我不要追查她的消息。
她主动现身,是想告诉我,她活不了多久了,叫我帮着瞒阿离。
她在同我告别,我还记得她最后的打扮,穿着女儿家的衣衫,梳着辫子,腰上别一个酒葫芦。
我紧握她的手,难以抑制眼泪,她抱了我,用手帮我擦泪,跟我说,“萱儿,保重。”
又过几年,我中了寒毒,是政敌下的,那时我解药研制了一半,阿离庆幸我医术高明,我却半分骄傲都没有,因为这半份解药的背后,是她的命。
我穷尽一生去研制解药,终于在我五十岁那年,我研制出来了,我看着地上蹦蹦跳跳的兔子,笑着笑着哭了。
如果再早二十年——
如果我当年没有那么自大——
我蹲在地上,想了很多如果,我哭了一整天。
如果再早二十年,你就不会离宫,如果我再勇敢一点,你就知道,有个人深爱着你。
你知道我想要和男子一样封侯拜相,你成全我的梦,可你不知道,我心甘情愿和你远走天涯。
她聪明了一辈子,但却看不懂我看她的眼神。
我对她忠诚一辈子,但却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是仰慕,仰望和爱慕。
作者有话要说:靖武帝篇也叫祁萱篇,陆萱是女主,只是不是官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