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医馆才开门,外边就已经排了个长队,苏靖寒给他们发了号码牌,叫他们一个个在里面坐着等,宋祁看人实在多,搬了把椅子到苏靖寒身边,替她记录病案。
现场研磨费时间,还得掌握好浓稠度,宋祁便买了瓶现成的墨水,直接倒在砚台上用。她在苏靖寒身边“打杂”已有一年,听她问诊说话,大概也知道每种病情该怎么记录,因着古文功底扎实,她能写出完完整整的一个病史出来,关于症状的描述还能精简成一个个四字词语,主次得当,简直可以当教科书使用。
有宋祁做伴,苏靖寒每日坐诊心里都觉得踏实,想起宋祁婚前的承诺,说什么辞职给她当个小白脸,她当时还笑,觉得她思想清奇,没想到才到中年,宋祁就真的没了工作,每天要么晒太阳,要么画画,要么给她写病案,每月的支出都是从医馆里的收入拿的,刚刚好养活两个人,宋祁便调侃道,这回真的成了小白脸了。
现在还很年轻,苏靖寒便没有雇学徒,拿药这事也是亲力亲为,看病的速度就有些慢,时间一长,看一眼克数,她便能精准地一次性抓取药量。
病人都是扎堆来看的,一个上午发出了三十个号码,看完最后一个,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苏靖寒将医馆门关闭了一半,只留了一扇小门供人进出。
她们在里间吃着午饭,忽然门铃响了,有人站在外间喊,“你好,快递。”
“嗯?”
宋祁也疑惑,她出去外间,将快递先拆了,打开来是一个精美的蓝色硬礼盒,上面还放着一个信封,名字写的就是宋祁的名,她将快递签收了,带去了里间。
“你买了什么?”
“没买小东西。”
宋祁将它放在一边,先吃完了饭才将盒子打开,苏靖寒也好奇地挨了过来,揭开上层挡盖,一块小银锁躺在棉枕上。
“平安锁。”
银质很光亮,辨不清年岁,宋祁拿起链子,摩挲上面的小锁。
看盒子很高,应当还放了别的,苏靖寒打开了下层,意外的是,下面放着一本极其破旧的字典,已经发黑了,摸起纸张还油滑油滑的,第一页的出版日期写着1937年10月4日。
“一百年前的字典?”
“是余庆。”
宋祁将信封拆开了,上面歪歪扭扭用铅笔写着字,“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生于1930,至今……109岁。”
“所以……你那时候……又怎么去世的?几岁去世的?”
“36岁,毒气。”
宋祁拿过快递包装看一眼,查看它的发出地,用手机搜索,导航显示的是一家便利店,她将电话打过去,铃声响了有一会,对方才接起来。
宋祁开了免提,问道:“今日收到一个银锁快递,是你们发出的?”
“稍等。”那边安静了一会,有打字的声音,“请问您是叫宋祁吗?”
“是。”
“177-5032-8123。具体问题请询问这个号码。”
“好,谢谢。”
苏靖寒已经用自己的手机摁出了号码,宋祁点了一下绿键,将电话拨了出去。
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你好,请问你是?”
“余庆,是你什么人?”
“宋老,太爷爷想请您到家里一叙,地址稍后用短信发出。”
宋祁挂了电话,没有明确答应要去,“宋老?我今年几岁了?”
苏靖寒笑了笑,“四十四。”
“活生生叫老了好多。”
“这有什么,你二十六的时候还被叫宋老前辈呢。”
“那是因为在苍离,在外边可不一样。”
过一会,苏靖寒的手机响了,打开收件箱,里面写着一串详细的地址,“这地界,怎么看得那么贵呢?去吗?”
“倒也不差这一两天,先去查查这个地址再说,免得被骗。”
“不至于被骗吧,这封信上写的字,一看就是特殊暗号,其他人不会无缘无故写这句话。”
“不急,这快递送得这么麻烦,我总得搞清楚其中曲折,而且人都是会变的,他不是阿离,我与他不过三月相处,没法从小看老,那样的乱世下,即便心思再纯正的人也有可能被污染。”
隔日苏靖寒又收到了一个很大的快递,宋祁出去买零食了,她就没擅自拆开,免得真是什么奇怪东西。
“阿祁,还有快递。”苏靖寒远远瞧见宋祁就朝她招手。
宋祁近前,看了下手机里的订单,确认是自己买的玩偶服到了。
“这个我买的。”宋祁用钥匙捅破胶带,直接拆了快递,从里面抱出黄黄的头套。
“嗯哼?皮卡丘?潮流又转回来了?”
“这个看着好骗。”
苏靖寒笑着帮她取出剩余东西,“你想骗什么啊?”
“总刷到说我是小白脸的帖子,所以我决定,我要挣钱。”宋祁套上头套,朝苏靖寒比了个耶。
“哈哈哈哈,卖萌啊。”苏靖寒没忍住笑,摸了摸她硕大的脑袋。
“卖气球。”
宋祁是个行动派,下午苏靖寒出诊,她在里面就穿了玩偶服,大大方方地路过就诊大厅,还朝苏靖寒招手,惹得她破防大笑。
果然是看着戴上面具,实则脱下了面具。
一开始宋祁只在苏靖寒视线范围内活动,一边打气一边卖,一个个小黄皮耗子胀了起来,手里横杆逐渐挂满,偶有路人驻足询问价格,都很干脆地买了。
宋祁也就是打发打发时间,一个气球卖九块九,在同行里算低价了。
成交了第一笔生意后,宋祁转身挥挥手上气球,等把苏靖寒目光吸引过来后,朝她扬了扬自己的收款码。
苏靖寒会心一笑,投去鼓励的目光,很快就回到了工作状态。
对面街道有城管巡视,宋祁于是也走动起来,在自己这条街慢走,毕竟自家开的诊所,她卖气球不在经营范围,等会被说占道经营就尴尬了。
从玩偶的角度看世界,视野十分有限,但却让人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会笑话这个成年人怎么还那么幼稚。
每看完一个病人的间隙,苏靖寒都会抬头看一眼外面,瞧不见宋祁就有些失落,现在已经很少有离开半小时之久的时候了。
这边还想着她,忽然就注意到门边有个黄色的耳朵。
宋祁趴在墙上,手扶着门框,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因为开的小窗在嘴巴附近,玩偶脑袋整个出现后她才看到苏靖寒。
明明玩偶的表情是固定的,苏靖寒却察觉到宋祁逗她笑。
宋祁握了握空白的手心,把一只掌心对着苏靖寒,突然又把手藏到身后,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元纸币,蓝色纸币在她手里飘扬,仿佛胜利的战旗。
互动还没多久,宋祁就被小孩子包围了,每个都要上手拍拍玩偶,他们不懂事,大人也不管,只在一旁拍照。
宋祁不想呵斥他们,提着自己的气球跑了起来。为了视觉看起来萌萌的,玩偶服的腿很短,对宋祁来说是个束缚,但好在凭借自己的身手,还能灵活躲避。
苏靖寒看着外面灵活闪避的黄胖子,笑容就没下来过。
宋祁没说话,只是躲避,孩子们就以为她在跟他们玩耍,每个人笑声都很大,宋祁这无意中的服务也让她成功卖出去了四个气球,一下子入账四十。
坚持着看完下午二十个病人,苏靖寒都快憋出内伤了,脱了白大褂,洗了手就跑出去。
宋祁张开小短手拥抱她,全凭苏靖寒臂力,宋祁小心护着转起了圈圈。
“热不热?”苏靖寒透过小窗口问她。
宋祁点了点头,当场充了一个气球递给苏靖寒,“今日礼物。”
“喜欢。”苏靖寒接过气球,连同她手里的杂物,“那你挣到饭钱了吗?”
宋祁仰起了脖子,颇有些骄傲地用下巴看她。
“姐有钱请你。”
进了家里宋祁才把玩偶服脱下,脸色通红,出了好多汗,苏靖寒给她擦了汗才让她走到外间。
宋祁打开收款码的卡套,从里面又抽出一沓钱,蓝蓝的一片中夹了绿色。
“这一元怎么回事?”
“小朋友只有一元钱,就卖给她了。”
宋祁数数一下午的进账,有121了,能找个有氛围的地方吃烤肉,价格不会太高,拍照也会显得高档,“约会,去不去?”
“去啊。”苏靖寒怎么会拒绝这个邀请,这可是她一下午的收入,虽然玩偶服成本没赚回来,虽然121还比不上她一下午的挂号费,但她仍觉得很开心。
下午体验了新的生活,宋祁显得十分兴奋,有种小白脸翻身做金主的快乐。
宋祁总归也不是真的穷人,没有伤自尊的说法,苏靖寒就陪着她说笑,上演金主剧本。
烤肉照例是苏靖寒动手,宋祁等着就好,嗞嗞的烤肉声把两个人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唉,一下午就挣一顿饭钱,真不好挣。”
“你开个直播,露脸那种,肯定很多人给你打赏。”
宋祁单手托着下巴,一手搅拌辣椒,“那你得成为我的榜一金主才行。”
“为什么?我的钱不是你的钱吗?”
“因为金主才可以霸气地宣布,这是我妻子!”宋祁一拍桌子,模仿出霸总语气。“不然的话,你会看到满公屏的老婆老公。”
“看不出来,你还上网冲浪。”
“我也才退休几年啊,别弄得我跟老干部似的。”
“是挺老的啊。”
“哼。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金主,而我可以是很多人的老婆。”
“打住,再说下去金主要生气了。”
“没有气量。”
“爱情具有排他性,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老婆。”
“那就不开直播了。”宋祁从苏靖寒盘里夹了肉片过来,拌了拌甜酱,“我下回想吃海鲜大餐,麻辣小龙虾,螃蟹蒸粉丝什么的。”
“海鲜?”苏靖寒打开自己社交软件,从收藏里去筛选文章,宋祁爱吃海鲜,平日里鱼虾居多,大餐会隔很长时间再吃,于是每一次机会都十分珍惜,苏靖寒上网时就有意识地收藏店铺。
一连串刷下去,价格都蛮高的,五百起步,“那你得卖七天气球,万一生意不好,可能得十天。”
苏靖寒在跟她认真算术,宋祁就不高兴了,“你猜我为什么跟你说?”
苏靖寒撅起了嘴,“亲一个,我请客。”
宋祁翘起了二郎腿,足尖踢了苏靖寒一下,“我切号了。”
“我请我请,下次我约你。”
苏靖寒还是喜欢宋祁现在悠闲淡泊的状态,每日开开心心的没什么烦恼,切号后就有了精英滤镜加成,看着就有了点距离感,而且出手变阔绰后,就失去了生活小美好。卖气球挣的一顿饭,价值远超过她不眨眼就能买下的钻戒。
周末的时候两个人在医馆门口玩,一起卖气球,医馆只开了个小门,以显示今日不接诊。
宋祁低头充气,苏靖寒在找客人,忽然注意到有人朝这里走来。
宋祁沉浸在打气球的快乐里,苏靖寒便推了推她。
“怎么了?”
苏靖寒往前一指,“有大人物。”
宋祁抬眼望去,瞧见了四个安保人员,有个年轻人扶着一个头发掉光的老头慢慢走近。
“怎么……有点像抄家。”宋祁开玩笑道。
“是有够严肃的。”
宋祁拉着苏靖寒快步走进家门,把玩偶服脱了才又出去迎客。
那几个安保人员没有跟上来,只有年轻人搀扶着老人上前。
祁寒两人让开,老人走进了医馆,宋祁打量着他,他的身高和自己差不多,背有些弯,但在一个老人身上算很好了,看精神还不错,眼神里都有光。
眼见着他屈腿的动作,宋祁立即拦住了他,这几辈子来已经够短命了,迈过五十这道坎便算长寿,要是再受他这百岁老人一跪,到时候又得折寿,白白浪费了青松给她的命数。
“好好说话。”
“姐姐。”他张口便喊,苍老的嗓音有些低,咬字却很清楚,宋祁确定她没有听错。
“阿靖,关个门吧。”
医馆大门紧闭,他没了顾忌,抓着宋祁的手,眼泪簌簌流下,“姐姐,我知道是你。”
“我今年四十四岁。”宋祁将食指抵在自己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余庆回过头,吩咐道:“你也出去。”
“是,太爷爷。”
苏靖寒开了小门,把人放出去,后又将门关上,不让其他人打扰。
余庆上前一步,紧紧搂住了宋祁的腰,“我就知道,姐姐是神仙,不会轻易去世的。”
宋祁瞧他情绪激动,生怕他在医馆没了,手指在他后背徘徊,思索着要不要把他打晕。
苏靖寒摇了摇头,“别轻易尝试。”
宋祁只好吓唬道:“再哭,拍晕你。”
余庆却没法立即收住情绪,一边抽噎着,一边扶着宋祁的肩,“姐姐,我好想你。”
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在宋祁内心弥漫,这——虽然她现在也一头白发,但看外貌,正儿八经是个青年人,这百岁老人像个孩子一样在自己怀里哭,还叫着姐姐,画面实在诡异。
他动作不便,宋祁就松开他,拿纸巾替他擦眼泪,“比我老了,不准抱着我哭。”
“姐姐。”他抬起头,委委屈屈喊道。
“我好似也没有大肆宣扬,你查我了?”
“没,没有,是意外。”余庆着急解释,脸憋的通红,“不是那个意外,偶然间,小孙子给我看视频,我看到姐姐在用红色的剑,就知道是姐姐,只有姐姐才会。”
“那看来影响是有点不好。”
“姐姐,我长高了,和你一样。”余庆孩子似的用手比划,手掌抵在宋祁头顶。
“吃了多少鸡蛋?”
“不多。他们说跳跳能长高,我就每天跳绳,真的长了。”
“也许是年龄到了,你被骗了。”宋祁调侃道。
“姐姐现在,好喜欢笑。”余庆呆呆的,看着宋祁。
“日子好了,自然就笑了。”
“姐姐笑,好看。”
宋祁又轻轻笑了,“不是说叫我过去吗?怎么自己亲自来了?”
“之前以为要死了,所以请姐姐过去,现在觉得身体可以,叫姐姐来看我,不大礼貌,所以就来了。”
“你生病了?”
余庆笑了笑,问道:“姐姐,你知道我今年几岁吗?”
“一百零九岁。”
“多亏姐姐,将我的长命锁保了下来,不然我应该活不了那么久。”
宋祁打开抽屉,将礼盒里的长命锁拿出来,替余庆系上了,“既知是长命锁,便不该让它离身。”
“我想着,姐姐看到它,应该能想起我。”
“那不一定,如今的仿品可多的是。”
“可是有那句话的,只能出自余庆。”他坐在椅子上,很自豪地微昂下巴,“姐姐,我没有让你失望,我做到了,虽千万人吾往矣,九死不悔。”
“那时才七岁,能做什么呢?”
余庆自豪地比了个六,“七岁可以加入童子军呢,我当兵当了六十年,他们说我是宝贝。”
“可我并没有教你拳脚。”
“姐姐送我的字典,我学了好几年,先学字,再练身体,先前是文职,后来我可以配枪了,我杀了好多敌人呢。”
“你比我厉害。”
“不,姐姐才是最厉害的人,是姐姐救了我的命,也是姐姐给我启蒙,我今天的一切都来自姐姐。”
“我只是引路人,真正走出一条路的,是你自己。”
“我新学了一个词,很适合姐姐。”
“说看看。”
“傲娇。”
“嗯哼?”
“姐姐说不打算救我,但却将我带着身边三个月,姐姐说自己没有大的志向,看到我娘死了却很生气,屠了两辆车的人。姐姐看到姑娘被侵犯,明明很生气,却要问我要不要出手。姐姐说自己不是英雄,却做了很多惊天动地的事。”
“只能说你对我开了十级滤镜。”
“滤镜?是什么?”
宋祁把词语写在纸上给他看,“意思就是,你将我看做神仙,把一切美好的词都用在我身上,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能吹出花来。”
“我说的是实话,姐姐是好人,姐姐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牢牢记在心里。”
“是个好孩子。”
余庆笑了,“姐姐,你要不要搬过去和我住?我们有大房子了,不用再住山洞。”
“我有我妻子。”
“姐姐,他们为什么撤你的职位?”
“年少得志,中年丧女,被警局开除,一朝失去副局长身份,靠妻子挣钱养着,身体不大好的小白脸,我在你眼里,也是这样的形象?”
“没有,没有。”余庆连连摆手,“只是希望姐姐过得好一些。”
“哈哈哈——”宋祁笑出了声,“你既然将我当作神仙,怎么还怀疑我过得不好,关心则乱。”
“姐姐是恩人,如今我过得好,就应该报答。”
“我不用你报答,我与你三月的缘分,隔了一个世纪,你亲自来寻我,就算是给这段缘一个完美句号,你只需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不要关注我。”
“姐姐。”
“余庆,不可执念于我,安心回去,过自己的日子,看着自己守护的人民越过越好。”
“姐姐,你好久没主动抱我了。”
宋祁上前弯腰,将他抱了满怀,只停留了片刻,她便退后,食指抵在自己唇边,“嘘——”
“这是余庆和姐姐的秘密,余庆不会说出去。”
“回家吧。”
“姐姐,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版本多的好处,宋祁:我切号了
切帝王号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