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里住了五年,一步也不曾踏出过,时间一长,竟也练出了辟谷的本事。
这也是无奈之举,我不会种菜,不知道是我的问题还是土的问题,先前带进山的种子播下去后,要么一个苗都不长,要么长了一寸后就被虫吃了,我至今也没吃到过自己种的菜,只能偶尔去采采野果。
吃饭没有菜肴是不行的,菜种不活,我只能去看我池子里的鱼。它们繁育了一代又一代,大只的鱼有了能耐,甚至跳出了小池塘,跑进了河里,河里的鱼也多了起来,于是我将主意打到了它们身上。
一开始我还有些下厨的耐心,试着煎鱼,在它失败了第十次,并且用光了我带进来的猪油后,我放弃了。
大概人的脑子就是天生的,我上得了厅堂,唯独下不了厨房。
这什么破手艺,不吃也罢。一条鱼在我手里只能有两种花样,要么煮汤,要么烤了。时间一长,吃多了就腻,渐渐有了饱三天饿两天的日子。
第三年,我的米面就吃完了,我饿了几天,好像也没什么大事,于是又安心住下来,没有出去的打算,这分懒散,倒是从青松那里学了个七七八八。
第五年,我实在熬不住了,一个人活这么久,没有人跟我说话,我觉得日子一长,我连话都不会说了。
从我十七岁开始,如今二十九岁,十二年的战事,我觉得该打也打完了,天下大势也差不多定了,于是打定主意出去。
我还是背了两柄剑下山,穿着我那旧时长衫,提着一尾大鱼,慢悠悠地下山去,打算找个人家帮我做份红烧。
我走在路上,村里的变化很大,入眼都是残破的屋子,黑乎乎的,是被炸.药炸过的痕迹,塌掉的屋子下面还偶见残肢。
风从巷道里吹进来,一片死寂,破窗在窗轴里吱呀作响,明明是大中午,我却瞧出了几分诡异。
我往前走,忽然间停住了脚步,我看见了一个佝偻着的身影,依稀瞧见是个妇人,她还保持坐着的姿势,我不晓得她是否活着,顿了顿便上前了。
竟然是裸.着前胸,看样子被糟蹋过了,我将手伸到她鼻下,又摸了摸她的脉,人已经死了。
我将鱼挂在一旁,按着她的肩,将她放倒,替她遮掩好了衣衫,又去旁边扯了块破门帘,将她整个人盖住,边缘压在她身下,防止门帘被风吹跑。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
这什么世道!
我提起鱼,继续往前,看这一路惨状,脚步愈发加快。
日暮时分,我已十分接近县城,再过十几里,应当能见到活人。我在路旁看到了一对母子,那小孩很瘦小,辨不得年岁。他们盯着我手里的鱼,毫不掩饰眼睛里的渴望。
我的喉咙哽了哽,一出声,竟有些哑,带着些怜悯的意味,“想吃?”
娘俩点了点头。
那妇人上前,猛地朝我跪下,她扯着我的衣摆,一个又一个给我磕头,“贵人,你救救我儿子!我求你救救他!为奴为狗,都可以,求你救他!”
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孩子形容成狗,我皱了皱眉,“我不缺奴婢。”
“贵人,求求你啊!我那孩子已经饿了两天了!你带走他,给他一条生路。”
那孩子也哭,扯着细细的嗓子,喊道:“娘——”
我将鱼给了那小孩,叫他抱着,“这足够你们吃了。”
我转身要走,那妇人又抱住我的腿,我低下头,想踢开她,又觉得不妥,她孩子还看着呢。
那妇人忽然间站起来,挡在我前头。
我刚听到火.枪响起的声音,那火药便将她的胸膛打穿,一片绽开的血肉。
“求你,救他。”
她倒下前,最后对我嘱咐道。
其实我用不着你救,这根本算不得恩情,你赌上自己一条命,不过是考验我的良心,而我——
我一把揪过小孩,将他放在他娘的身下,以此为盾牌,自己则闪身上前。
不知是哪方军队,竟连妇孺也不放过,我恼了,提了兮归剑上前。
这次的火.枪似乎和十年前有所不同,火药上得很快,我一一躲了过去,将持枪的人抹了脖子。
官道上,有两辆卡车开了出来,我抬眼望去,车上全都是持这种枪的士兵。
我走上前去,卡车来了个急刹车,数十支火.枪指着我,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衣着也极为奇怪,我瞧见几个没戴士兵帽的,都只有一指长的头发,瞧着极像蛮子。
竟是外族入侵,怪不得那么丧心病狂。
他们见我没有回应,直接开了枪。
我冲上前去,运着轻功,扰乱他们的视线,好些火药都打中了他们自己人。
未免车子开动,我将轮胎扎破,一把扯出开车的人,将他杀了。
我将一车人屠.杀殆尽,车上有好些火.药,有的铁疙瘩我还不认识。我取了火柴,点了引信,将一箱子火.药都丢到人群里,登时血肉横飞。
我躲到草丛的石头后边,待烟尘散去,见还有几个活着,这才又出去,将他们一一杀了。
几十具的尸体横在我眼前,还有些是碎片,我捡起他们用的火.枪,试着拉栓,和弓.弩很相似。
我对准卡车开了枪,出来一个圆球,将卡车击了个凹陷。
竟然比苏子安的设想还强百倍,我将火.枪丢了,用他们引以为傲的战旗,将我的剑擦拭干净。
火药声很大,未免招惹太多是非,我打算离开这里。
走出不远,后边有个人喊我,“姐姐!”
是那孩子的声音,竟还是个懂得躲藏的,没有死掉。我转过身,瞧见他磕磕绊绊向我跑来,怀里紧紧抱着大鱼。
他跪在我面前,抱着鱼,眼神坚定,“姐姐,你带上我,好不好?”
明明是求人的话,他的语气听起来,倒像是商量。
我支起他的下巴,端详他的眉眼,竟又想起了阿离。我晃了晃脑袋,许是最近画作得太多,想起太多旧事。
我又将目光放到他身上,越看越像了,果然,思绪一开头便停不下来,我越想阿离,就越能在这孩子身上找到相似处。
“叫什么?从何而来?年岁几何?”我问道。
“余二狗,定禹人,七岁了。”那孩子一个个回答我的问题。
七岁,我低头瞧他,身高也没到我腿长,看着就只有四五岁。
我还想多问一些,却听到了车声,来不及多想,我一只手便将他抱起,钻进了山林,片刻便跑出老远。
我进了山,找了个有石壁的地方,万一有人来,这里也好隐藏。
这里的河道干了大半,只有一条水沟似的水流,鱼是活不了了,怪不得他们会看一条鱼看得如此眼馋。
我将他放下,他两只手还紧紧抱着鱼。
“姐姐。”
他跟我说话一直要仰着头,我便蹲了下来,他站着居然和我蹲着一般高,这身形着实小。
“会杀鱼吗?”
“可以学。”
一条鱼被我提了这么久,鱼腥味很重,我不愿去碰,便找了块石头坐下,将匕首丢给了他,“把肚子开了。”
他依照我的意思,在鱼肚子上划了一刀,内脏登时流了出来。
“把里面东西掏出来,胆别扯破了。”
他按照我的吩咐,一步步把鱼处理了,鳞片也刮了,用这小小的水流清洗。
我去砍了树枝,拖着一个大树杈回来,余二狗捧着鱼,在我来的路上,一直看着我。
“怕我走?”
他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我将树枝折了,将火起了,又取了一根粗的,将树皮削掉,用水清洗了,才从鱼嘴穿到鱼尾。
我将鱼架了上去,慢慢地转动,让鱼慢慢熟。
我这趟出来,本意是想叫人给我做饭,没想到最后还是烤鱼,还多了个拖油瓶。
我没有带香料在身上,鱼干巴巴的,没味,我只折了靠鱼尾的一节,大半多都给了余二狗。
他很意外,得了这么些,他咽了咽口水,没有立刻咬下去,而是问我,“姐姐,你还要吃多少?”
“都给你。”
得了我的许诺,他才放心,“谢谢姐姐。”
是个懂礼的小孩,他狼吞虎咽起来。
我静静地吃完了鱼,去洗了洗手,回来坐他身边,问道:“你家以前做什么的?可还有其他亲人?”
“我爹被人抓去当兵了,我外祖家有钱,可是让人给抄了。”他低低道,又抬起头,晶亮的目光看着我,“姐姐,我只有你了。”
“我们不熟。”我活了多少年了,怎会听不懂这套近乎的话,于是当面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刚刚那些,是什么人?哪个外族入侵了?赵国可还在?”
七岁的小孩,应当听得懂我说话,于是我便向他打听时局。
余二狗摇了摇头,“村里人说,是瀛洲那帮强盗来了,他们杀了皇帝,在我们这里横行霸道。”
瀛洲,这地方我听过,阿离那会就派人对战过瀛洲,那里算不得天.朝的属国。外族和外国相比,还是外国的威胁大些,这次战役,恐怕很难了结。
这时候,天上呜呜作响,余二狗惊恐地弹起,将用来取暖的火给踩灭了,一手抓着没吃完的鱼,一手抓着我的手,将我带去乱石堆里,“姐姐快跑!”
我不知他在紧张什么,便将他抱起,找了个小山洞躲着。其实也算不得山洞,只是一个小凹陷。
他躲在我怀里,紧紧抱着我的腰。
我抬起头看,瞧不见什么,声音却还在。
那声音在我耳边徘徊了一阵,终于离开,他这才长出一口气,“没事了,姐姐。”
“你怕木鸢?”
听到我这问题,他很意外,“姐姐,那是飞机,有很多很多飞机,他们来了就要炸.死人。”
“飞机?”天上飞的机械?我好似也只隐了五年,怎么好像过了一世,许多我没瞧见的东西都冒了出来,“什么做的?”
“铁,很贵,上面有人,他们要是看见我们,会把我们炸.死的。”
人还能坐在木鸢上?真是奇闻,我没有说出口,免得被他怀疑,因为我这衣服,这发饰,携带的武器,全都是古式,要是不懂的太多,他要疑心了。
“那些外国人,杀了很多人?”
“嗯!他们是妖怪!吃人!”
“妖怪不见得是坏的,别侮辱了它们。”
“他们是禽兽!”
“谩骂无用,有本事,便杀了他们。”
“姐姐,能不能教我拳脚?”
“不可。”
他将鱼搁在一旁,朝我下跪,“姐姐,求你了,我想给他们报仇。”
“若再强人所难,我便将你丢在这荒郊野外。”
“姐姐——”
他还不死心,我冷冷看了他一眼,吓得他立刻站起,“姐姐,不要赶我走。”
我将鱼放到了他手里,“继续吃。”
“谢谢姐姐。”
“那些外国人不束发,为何你也不?”
“去年叫人给剪了。”
“可是有人强迫?还是习俗?”
“前两年就开始了,大人要剪头发,小孩子也要,不然就要被砍头。”
这是什么官吏?竟有如此要求。
他将鱼都吃光了,肚子鼓了起来。
“你到里面睡去。”
“姐姐,我睁眼还能看到你吗?”
“能。”
他放心地闭上眼睛,我多看了他两眼,大概是因着对阿离的喜爱,我才对他多加关照,若换了旁人,我没那么有善心。
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他翻了好几个身,一会侧躺,一会平躺,我看他睡不安生,便坐到他身旁,替他揉着肚子。
按理说,阿离,本应该叫我一声姐姐,而不是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