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澈,纸片,对坐中。
纸片穿了一件带铆钉的铁衣,因为太重,只能一直坐在灵猴的头顶上,看见白澈来了立刻来了精神,非让白澈摸摸它的新衣服。
白澈才不会伸手:“冤有头债有主,你找我干什么?”
纸片说:“当然要先和小弟打。”
白澈说:“小弟?你说我是小弟?”
纸片挺不屑:“难道不是吗?”
白澈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他冲谢烬打了两声响指:“宝贝儿,弄他!”
谢烬听见那句皱了皱眉,倒什么也没说,捏住纸片的头部就提了起来,就听“呲啦”一声——因为下半部分太沉,纸片直接撕成了两半。
白澈“扑哧”就乐了出来:“你这不行啊。”
“哎,又要让姑奶奶重新剪了……”
青铜灯台的铃铛忽然响了三声,一缕白烟自铃铛里飘了出来,落在白澈面前渐成人形,白澈原以为纸片只是个傀儡,不禁奇道:“是妖是鬼?”
谢烬一眼窥破:“是鬼,封入灯中做了灯灵。”
“还说你不是小弟,这都猜不到。”这鬼摇身一变变成个玄色衣衫的样子,眉目清秀,眉间三点红钿,扎了一个马尾,马尾又单单拆出来一缕编成了三股辫,辫尾用红线拴了个九心铃——原来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少年。
灵猴蹿上他的肩膀,坐定。
“灯灵?”白澈弯腰打量他,“原来是个毛头小子。”
灯灵不满:“什么小子,我在这当差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呢,这身打扮是我十几岁的样子,我叫雪消,跟我来吧。”
白澈更好奇了:“十几岁……怎么不给我看看真容?”
雪消说:“跟你又不熟。”
白澈一撇嘴:“那你为什么要当个灯灵?”
雪消回眸,神色飞扬:“为了一个人,守他千百年。”
白澈惊叹道:“千百年!可以有人情深意笃这么久,真让人羡慕。”
谢烬看向他,白澈话锋一转,说:“不过你都活了几百年了,智商怎么不见长?”
雪消捋着辫子:“我是死过几次的人了,什么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通通不想参与了,我只想一心一意地守着他,傻一点才能活得长久。”
白澈说:“那你辛苦了。”
雪消说:“不辛苦,回家看见他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白澈一怔:“你不是守着他吗?”
雪消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对啊,守了千百年了,这不也得挣点外快养老婆吗,晚上挣钱,白天就回家啦,还上一休一,多美。”
白澈:“……”
谢烬轻轻笑了一声,白澈一个字都不想再说了,白浪费半天感情,合着人家压根没分开过。不过情深意笃是真的,羡慕也是真的。
雪消引他们走了一段路,打个响指门就出现了,白澈说:“你不用变成门了?”
雪消笑道:“那是故弄玄虚逗你的,好多新来的都不懂规矩,以为到墓里就可以胡作非为了,提前弄点花样还能让他们老实点,省得我加班。”
白澈说:“我像会胡作非为的人吗?”
雪消隐约皱了皱眉,谢烬揽住白澈的脖子拉进自己怀里:“抱歉,让您见笑了。”
白澈对谢烬的突然恭敬有些意外,雪消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别您您的了,在这我就是个打工的,不过我还挺喜欢你小子的,你我也算有缘,日后要是有麻烦可以来找我,只要是下班时间就行,或者你出三倍工资我也可以翘天班。”
白澈:“……”
雪消说:“啊,对了,今天过节,注意安全。”
白澈问:“过节?”
谢烬把白澈拉走:“多谢,告辞。”
白澈冲雪消挥手告别,问谢烬:“他谁?”
谢烬说:“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惹不得,不过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了。他不是说和你有缘吗,是因为他跟白泯有些渊源。”
白澈这才明白:“那他在这也不是真上班喽?”
谢烬摇头:“他大概是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进城了,不要高声了。”
婪城果然和平时不太一样,虽然还是寂寂无声,却有了些张灯结彩的意思,白澈能想到的节日也就是儿童节,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沿路的摊贩都支了个小面具,泥捏的,每个都长得一样,是个彩面的小狐狸,店铺的招牌旁也都挂了这种小面具,白澈随便拿起来一个。
“那是城主。”
白澈抬起头,巧了,又是冷袖。
除了那少数几个人,大概没人知道城主是潘微,而顾采本身是狐狸的话……看意思这节日是和她有关了:“今天是城主诞辰?”
冷袖低声说:“喜欢?送你了。”
她从身后又拿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狐狸插入刚才那个瓶子里,看来这玩意今天是烂大街了。白澈扬扬手里的小狐狸:“多谢,一会儿再来光顾。”
冷袖压了压帽檐。
谢烬同他并肩,边走边问:“你不气顾采?”
白澈说:“说不上,五尾以上不是什么……颠鸾倒凤吗?”
“啊嗯……”谢烬神色微变,“就是非颠倒就可以了。”
白澈说:“哦,也行。知道这一点也就消了一半儿的气了,再加上她也算你的好友,另外一半看在你的面子上也消了。”
狐妖在五尾以上会分出两种人格,子夜开始转折,性别相反,性格也大有不同,顾采本身不坏,只是夜里那个人格把她的恶放大了而已。白澈说:“再说,如果她真做了坏事我不会饶了她,她也是被人怂恿,得过且过吧。”
谢烬笑了笑:“谢谢。”
白澈说:“你我不用说谢谢。说到这个我又想起来,怂恿她的也是谢明非咯?乌涯山有没有家规,要是没有我想揍他一顿。”
谢烬说:“我会告诉他父亲的。”
白澈说:“你比我狠。”
后面的人冲撞了白澈,白澈撞到谢烬身上,只见安静的人群开始躁动,都往一处路口聚集,白澈想问,谢烬捂住了他的嘴,也跟着往那边走去。
身边什么物种都有,白澈有些担心谢烬,也不知道欺霜在妖精堆里会不会不稳,但是人挤人很快就贴住了,白澈不敢出声,只能牢牢抓紧了他。
一串青绿的火焰头前开路,一行人拉来了一只巨大的铁笼,当街正对就是那绯月,妖异无双,白澈想往前面去,挤来挤去勉强到了二三排的样子,好在他个子高,看见了笼子里的东西。
一个人。
那个人遍体鳞伤,一双脚赤着,裸露的肌肤翻起结痂的死皮,甚至仍在流血,头上罩了一个沉重的乌铁头盔,仅留下两个洞口以便露出眼睛,但是头盔很厚,只能看见两个恐怖的黑洞。
那人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突然挣扎了起来,猛地撞上笼子,他双手捆着,嘴中塞了一个圆柱形的东西,出声只是“呜呜”,口水顺着那东西不停滴落下来,好不恶心。
“然后呢?”白澈忍不住问。
“一会儿贪婪就来了,会把他吃得只剩下脑袋,看见那个穿黑甲的人了吗,他会把犯人的头盔卸下来,头颅就挂在这街道中央一点点烂掉。这里死人不会生虫蛆,只会一点点化成汤汤水水,就滴答着,淌一笼子,看见那路口上空的灯了吗,就是那尸油炼出来的。”前面有人回过头,特别小心地解说。
白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我还是不看了,我最近肠胃不舒服。”
那人说:“不看也没事,闭上眼,但是走就来不及了,贪婪已经来了,别出声。”
话音刚毕,白澈已经听见了毛骨悚然地簌簌声,好像从无数个方向涌来一群黑压压的东西,所有人就像死了一般再没有一丁点声音。
从这之后,除了惊悚地啃噬声就只有那个人撕心裂肺的呜咽了。
白澈不知不觉攥紧了谢烬的手,就连前排那个搭讪的人都看不下去回过头避开。白澈今天的面具只挡了上半张脸,他的下半张脸又无可挑剔,那人瞬间就被他吸引住了,凑过来打量。
谢烬牵着白澈一揽,揽到了自己怀里,那人便悻悻地把头扭回去了。
大约有个十来分钟,声音越来越小,人群忽然解了禁似的有一些低微地讨论声了,谢烬松开白澈,白澈去看那个头颅,头盔刚一打开他就愣住了。
人群开始往后退,谢烬拽住他顺着人流远离了,走来走去居然又是上次那个地方。二人并肩走了几步,落英缤纷,红色的花瓣落在谢烬肩头,血一般鲜艳欲滴,白澈捏起来:“你说那个人会不会就在这里,看着我们空手而返幸灾乐祸。”
谢烬摇了摇头。
二人突然神色一凛,同时掣步,耳边“叮叮叮”三声,有三枚小镖钉入了墙里,再细看“噗”地一下炸得粉碎。
是纸。
黑处里出来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白澈摘了面具,扇了扇,没有硫磺的味道。
谢烬对来人说:“我正要找你。”
潘微一笑:“原来是白少爷和……”
谢烬说:“无妨。”
潘微顿首:“大人。”
白澈也是刚刚知道谢烬和乌涯山的事情,听潘微叫得熟稔又看见一旁的顾采,突然冒了些无名火:“你们聊,我还没转够。”
谢烬拉住他:“不行。”
潘微说:“大人,实在担心白少爷的话不如就让小采陪着吧,今天人多杂乱,我可以担保有他陪着不会出什么意外。”
顾采和白澈齐声道:“不要!”
这一句的音调着实有些大,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白澈看了看潜伏在黑暗中的贪婪,顾采看向潘微,同时抬头互瞪了一眼。
潘微拍了拍顾采的后腰,说:“我不希望我们的谈话因为大人分心而不尽兴。”
“可是,老师……”顾采道。
“好。”白澈抽回手,扣上面具也没等顾采就大步离开了。
谢烬捻了捻手指:“潘微。”
潘微觉出他语气有异:“大人可是要兴师问罪?”
谢烬说:“婪城的一举一动逃不出你的眼睛,我希望你实话实说。”
潘微说:“婪城的规矩您是知道的,我虽然是城主,但是黑甲并不归我管。□□一直在悬赏榜上压着,今天突然有人高价要杀,谁出得价最高,黑甲就归谁,所以有人让□□死,我想拦也拦不住。只能说是您迟了一步,被人抢了头筹。不过我可以提供今年斥金榜前三的名字,倒是大人,有什么东西与我来换?”
“谢明非是躲在你这里吧,”谢烬冷冷道,“如果我说给那位听。”
“……那婪城怕是要拆迁了。”潘微细细盘算着,“如果那位知道谢明非在这里,小采和大人都难逃一劫。”
谢烬说:“我知道。”
潘微看着他,谢烬脸上没有丝毫浮动,潘微摘下眼镜,仔仔细细地擦了擦,重新戴上:“大人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摊上白少爷我净是赔本买卖,您要是商人,我现在肯定血本无归。”
谢烬说:“我不会讨价还价,只不过你对白澈做了什么,我一定不会袖手不管。”
潘微想了想,上一次他用贪婪小小整治了一下白澈,想不到本主都没发飙,这位却大发雷霆,真是惹不起:“好,两清了。”
谢烬远远抛出一个东西:“给顾采。”
潘微接住,是一把小小的匕首,模样可人,原来他也记着顾采的生辰,可惜顾采那个傻子,想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个:“大人亲自给他,他会更高兴。”
谢烬无动于衷:“名字。”
“啊,”说得太久,贪婪已经开始缓缓聚集了,潘微望向远处,“那三个名字分别是——”
脚下忽然震动,仿佛地动山摇,潘微轮椅边的纸人竟也颤栗着,纷纷捂住了耳朵,只可惜转眼间就集体爆炸碎成了纸粉。成百上千的灯笼晃了起来,明明灭灭的光在两个人眼中闪烁着,一下子阴云密布。
潘微道:“……百鬼夜行?”
谢烬冷厉地蹙起眉,转身去往人潮汹涌处了。
潘微道:“大人?”
谢烬没有停:“那个名字你怕是讲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