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一剑已至,谢烬揽着白澈一一避开,不着半点剑气,只是白澈脚下踉跄行动不便,疼痛又如牵一发动全身,谢烬干脆把他抱起来,鞋尖掸剑,“嗡”地一声。
白衍在这一岁的少年中修为算是很高的了,没想到谢烬带着个拖油瓶还能从容应对。他以前倒是听说过这个人,当时挺不屑的,因为评论大多是从女孩子嘴里听来的,都是什么容貌佼佼,什么不凡。
什么不凡没有放心上,可能是身手,管他呢,和白青尘一样准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会迷惑女孩们。
白澈不习惯这样被人抱着,太丢人了:“……放我下来。”
谢烬说:“你站不住。”
他声音倒是压得低,但是都抱着了,低不低的也掩饰不了什么。白澈勉强笑了一下,不太好看,偷偷拉了拉他的衣服,半是央求:“可以坐着。”
谢烬犹豫了,白衍遭那一击之后脸上很是阴翳,虎口在抖,但是嘴上扔咬着白澈不放:“我就说你也被传染了,还在大家面前装!你们看看,他平时生龙活虎的,现在呢,还得被人抱着。”
“还真是的。”
“太过分了……”
这七八个人都闹起来,从一开始窃窃私语变成了肆无忌惮。
谢烬皱了皱眉,把白澈放到墙边安顿好。
有人道:“就说把那些病了的一起烧死就算了,大家还能早日出去,现在拖了一天又一天,什么时候是个头。”
“烧,连着他一起,省的再祸害别人!”
“这个人也碰了他,是不是也有病?”
几个人担心自己被染到,不敢再上前,不知道谁从实验室找来了酒精,掏出来拿打火机对着,白澈看见那乱窜的火苗,气得又是呕出一口血,连喘气都艰难了起来。
谢烬摸了摸他的脉,说:“他没有得病。”
有人说:“你天天跟他腻在一起你说我们就信?”
谢烬说:“症状不一样看不出来吗,你脸上长的那两个是什么,鸡蛋吗?”
白澈够到谢烬的手,勾住了:“别跟他们废话了。”
离溯光听见动静带着人从楼下赶上来,边跑边喊:“他没有被传染!”
有人说:“他都这样了你还帮他掩饰!”
“小离,你至于这么护着他吗,平时大家对你都不错,你分好赖行不行?”
离溯光圆目怒瞪:“你说谁不分好赖!”
白衍冷哼:“那自然要护着,人家是什么身份,这件事一出,得好儿还不是他白青尘!”
“真会抱大腿……”
“就因为他是族长的儿子?太过分了吧!”
离溯光急了:“我没有!是青尘找到了能救大家的办法。”
白澈打断他:“溯光……”
“你闭嘴!”离溯光气道,都忘了自己是在跟病号说话,“别拦着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看他们一个个的嘴脸,还要来欺负你。我告诉你们,青尘现在在以身制药,他每天要挨上无数次难忍的疼,不然也不会这样!他为大家都折磨这个样子了,你们怎么忍心?再有两天就月圆了,到时大家就都有救了,你们呢,就想着自己,还要杀了自己的同伴,还是不是个人?!”
白澈闭上眼,谢烬牵着他的手没放。
那些人迟疑了片刻,白衍道:“你说我们就信?要是两天后不管用呢?”
白澈说:“那我先死,不是很遂你心愿?”
这句话说得狠,白衍再纠缠也没什么意思了,指着他点道:“好,那我就等你两天!”
然而转天晚上就出了事。
一个染了病的女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弄伤了好多人,阵法来不及画,纸符也都用光了,基本上又都是手无寸铁或者不敢伤人的孩子。
等离溯光赶到时,那女孩就躺在空地上抽搐着,脸已经烂得不成样子。
离溯光拦下就要动手的项昀山,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处理,由于人冲人人碰人,感染的一下子多了起来,再加上无限的恐慌,前几天还抱团的人们一下子分成了两个阵营,就要打起来了。
只有一个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晃晃悠悠走到那女孩身边,双腿如灌铅一下子跪在地上。
竟然是白衍。
离溯光觉出异样:“那是谁?”
有人说:“他妹妹。”
离溯光说:“不对啊,我这几天根本没见过她。”
那人说:“自己把他妹妹关起来了吧,早就染病了。”
“白衍你个,你真是混到了家,老老实实把人交出来她也不至于伤那么多人!”离溯光冲过去,白青尘那个傻缺非得救人,这一下子他就算是医院血库也救不过来啊,“你还——啊!”
白衍起身就是一剑,离溯光被刺中了肺:“还不是他太慢!”
人群再次乱了起来,那些个乌合之众困住了离溯光白青尧他们,白澈赶出来时,离溯光一身血被推搡着,白澈痛彻心扉地喊了一声,离溯光幽幽看向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中,白澈拼命扑过去,刚赶到就见白衍把点燃了的酒精瓶扔向了染病的人。
随着玻璃瓶落地粉碎,火轰地一下疯了起来,直接淹没了所有视线,醒着的晕着的,尖叫如浪袭来,烘拍在发了狂的人们身上,更炽热,更灼烧,更不可理喻。
墨侵如黑龙翻海,打着旋拧向混乱不堪的人群,不消片刻便一一甩开了被火海吞噬的无辜的人,那些人有的在地上翻滚着,企图扑灭火势,有的哭喊着跑了起来,被火燎得惨不忍睹。
白澈口角沁出一丝血。
此时的谢烬还没有欺霜,不能和墨侵响应,他一手搀住摇摇欲坠的白澈,一面应付围上来的暴徒,白衍瞧中他们两个的身影,反手一刺。
剑是朝着白澈来的,谢烬一卷身把白澈护在怀中,剑尖准确无误地穿过他的脊背没入了体内,从另一端穿出来,停在白澈胸口前。
白澈大脑一空,耳中嗡鸣——
黑色的烟灰万丈飘摇,擦过谢烬的脸,擦过离溯光的脸,像地狱黑莲,汹汹疯长,无边无涯,无情无爱。
烧焦的味道裹着血腥充斥在鼻腔里,脑海里,白澈余光里的光斑渐渐模糊,凝聚成眼前人的模样,他颤颤着摸向那淌下血水的剑尖,头皮发麻,满身战栗。
剑尖无情地退了出去。
白衍一声怒吼:“白青尘!”
白澈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谢烬被一群人捉住打晕,连着白澈一起拖进了教室。
白衍已经疯了:“去打水来。”
两个人抓住谢烬按入水中,来回淹了十几次,他终于没了反抗的力气,白衍把那一盆冷水泼在白澈身上,白澈一下子就醒了。
白衍揪住谢烬的后颈给他看:“醒了?”
白澈挣起来,发现自己四肢分别被捆在了四个桌脚,每个桌子上都坐了两个人死死地压着,他身体里也痛,脑袋也痛,现在连四肢都在痛:“你们放开他,有什么事冲我来不行吗?”
白衍讪笑:“现在躺着的是你。”
白澈胸中一口恶气:“白衍!”
白衍说:“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新的冷水端了过来,白衍再次把谢烬按到水中,出来不到一秒再次按了进去,谢烬还没有换完气,一口冷水呛进去,抽成了一团。
冷水顺着他的脸流下来,和身上的血溶在一起,冰冷的衣服贴着胸膛,他瑟瑟发抖,白澈看不下去,闭上眼道:“……放开他,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知道难受了?他还跟你没什么关系了,而外面那个呢?是我妹妹!你怎么不知道难受!你们既然能制药为什么不早点,现在她就要死了!还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你妹妹第一天就发病了,我也是第一天就知道这个办法了……”白澈说,“是她熬不过去,你不能归咎别人吧?”
白衍拉起谢烬:“那你的意思是她命不好了,那你们命怎么那么好?你看没看她身上,多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一身溃烂,脸都要不得啦,漏啦,血都流出来啦……她以前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孩!”
白衍一把将谢烬按在了地上,一声闷响,再拉起来时额头都是血,白衍还嫌不够解气,拿过绳子就勒住了谢烬的脖子,狠狠一抽。
谢烬已经接近昏迷,半晕半醒地挠向脖子,挠出一串血印。
“白……白衍,你放开他,跟他又没关系,你疯了,白衍!”白澈狠命地挣起来,拼尽全力放出墨侵,灵力不足墨侵也支撑不久,最后只是擦着白衍的手切过去,护主的墨侵最后选择转了回来切断了捆住他手脚的绳子,白澈拧身爬了起来。
“没错,我疯了。”还没冲出去,他就被人按下了,白衍撇开谢烬,走过来,居高临下,“给我拔了他的封印。”
“白衍,你要想解气你就杀了我吧!”白澈甩开手边的人,又有人按住他的胳膊,把手按在地上,粗暴地踩住了。
白衍红了眼:“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撕心裂肺地叫惊得树上的鸟都飞了出去,动手的人也被吓得手抖,白衍踹开他,亲自下手。白澈一个寒战,脑子里一片空白。
如果说之前中毒是可以形容的痛,那现在已经没有可以描述的词汇了,那是血和骨头都搅在一起的感觉,一厘厘一寸寸,从脚心到头顶,无一处不是用钢钻在研磨,把全身每一个地方磨得寸草不生!
白澈疼得呼吸都忘了,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痛了,好像浑身上下都麻木了一般,又好像浑身都是清醒的,他在意识消失的最边缘昏昏醒醒,每次都要昏过去,每次又都被颤栗叫醒。
就在他们快要成功的时候,一股灵香像是修罗地狱的召唤,从脸边擦了过去,白澈只觉自己马上就要看见黑白无常了,但是倒地前却看见了一张俊美得出奇的脸。
“白衍!”
白澈坐起来,直接扑进了一个人的怀里,他浑身发抖地想要逃出去,那人立刻圈紧了他拍了拍:“是我,小澈,别怕。”
白澈混沌间没听见谢烬喊他什么,觳觫着问:“谁?”
谢烬捧过他的脸,对准自己:“你看。”
白澈呆滞了好久才放松下来,重重喘了口气:“口渴。”
谢烬放开他,白澈解了两下扣子没解开,暴躁地一把扯开,抓着头发不动了。谢烬端来水递过去,拉下他的手,又把扣子给他系好,只留下领口那两粒:“白衍已经死了。”
白澈接过水,好久才闷闷地“嗯”了声,谢烬听出声音不对,碰了碰他的脸,有些潮湿,不由得心底一惊,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还是会梦魇吗?
他想去拿纸巾,白澈死死拉住他,他不得不坐回来:“我不走。”
白澈没有喝那杯水,举起来就要浇头顶,被谢烬夺下了,掰过他揽到怀里,轻轻揉着头发:“有我在,不许你这样,好了好了,没事了。”
白澈足足安静了五分钟。
梦里那烟火纷飞,剑尖舔血,痛入骨髓……无一不交错放映,他紧贴着那剑穿透的地方,现在是温热的,旁边就是心跳,有生机,有朝气。
他身手摸出去,按在那伤口上:“……疼吗?”
谢烬明白了他梦到了什么,想不到梦里还有自己,他是要想起来了吗?他蹙起俊眉,不要想起来,什么都不要想起来:“不疼,早就过去了。没事了,不怕。”
白澈忽然嗅了嗅他的脸颊,一吻:“我不是小孩子。”
谢烬连忙松开他:“谁让你……”
白澈在另一侧也亲了一下,这下对称了,谢烬有些恼羞:“你怎么又?!”
白澈说:“没办法我忍不住,反正都不止一次了。”
谢烬说:“那还不都是你!”
白澈说:“要不你亲回来?”
谢烬恼道:“我揍你了啊?”
白澈盯着他的脸,虽然现在生气,也是相当可爱,微微冷肃的眼睛越看越是婉转多情,眼底的水波似晨曦花露,果然一没有了眼镜完全不一样了。
白澈无视他的威胁:“我梦见你了,从困在学校那天开始。”
谢烬欲言又止还是沉了下去,白澈又说:“你是怎么知道‘舌灿莲花’的,瓮城外的镇子上出那个疫病很久了,你为什么没有说?”
谢烬轻轻推开他,太近了:“因为……我并不知道外面的事,在学校看见你那天之前,你曾经救过我一次。你二叔知道后,把我关了禁闭,因为他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你,哪怕是你自愿的。所以,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情。”
白澈惊道:“还有这种事?那真是委屈你了,难怪你后来都不想理我。”
“我?”谢烬轻声说,“……没有的事。”
白澈脑子没在这,没注意到这句话。他往后靠了靠,这梦境也是奇了,专挑有谢烬的那一段来,不过没有谢烬的部分他也没忘,如果不是巧合……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不像是被人下了咒。
他回过神:“那……舌灿莲花呢?”
谢烬说:“你不知道关于瓮城的故事?”
白澈摇头:“你说,我听。”
“……好。”谢烬微有诧异,他天天跑出去磨人讲故事,怎么会没人给他讲这一段?
瓮城白家的先祖,名泯,字默否,也就是宋文悦讲述的那一位。
白泯喜欢游历山水,有一年无意间走到一个镇子,歇脚时听人提及十里外有一处废弃古城的瓮城遗址,晴天一派祥和,雨天却是杀意凛然。白泯当下问了方向寻来,恰值当日暴雨,土层深处尚未腐朽的箭簇被冲了出来,确实隐有杀伐之气。
白泯觉得奇特就多留连了半日,在此过了夜,没想到一觉醒来景色不似昨日,一片人杰地灵的风水气,他继续沿着这瓮城走,竟是几个时辰也走不出去,这才意识到这地方可能设有一处极大极广的结界,而且历史相当古老。
他本是好奇这结界之后是什么样子的,就留下来潜心破阵了,没想到这一呆就是一个月。
一个月后阵法才算开了一个角,更没想到阵中真是一处世外桃源——牌楼、房屋、街道甚至树下的石桌石凳一应俱全,只不过全无一人。
白泯找到村镇志,一翻之下大吃一惊,原来这里曾经的村民都不是常人,而是被送来祭祀的祭品,村民必须维持在九十九人,每逢雷雨就要将一人扔到瓮城祭祀,第二日如果晴天便会由外面的人再送来一个人补齐这个数字。
如果有一条违背,整个山里里外外所有人都会因瘟疫暴亡。
直到有一天再送来新人时,他们发现昨天的“祭品”竟然没有动,完好无损地躺在雨地里,昏过去了。
从这之后竟然再也不需要祭祀了。
后面没有再写东西,白泯又回到镇子,一直问遍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也没有得过什么瘟疫,他觉得值得研究便再次返回了瓮城,却也没想到后半生再也没有出去过。
而白家从此在瓮城落了脚,终成大器。
白澈听得认真:“那个瘟疫就是舌灿莲花?我记得你说这是一种尸蛊秘术,是鬼用来养精怪助自己法力大增的。那莲花怎么来的,不会真是莲花吧?”
谢烬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刚死那一刻硬夺人身就会化作这舌灿莲花,所以这种瘟疫的出现,通常会伴随着百鬼夜行。”
“哈,那可真是大型屠宰场了。”白澈有个突发奇想,“你是那个祭品吗?”
谢烬笑了:“怎么可能?”
白澈也附和着笑了笑。
那你,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