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被安全带拦住,白澈可能直接破窗而出了,他胡乱拔着着那个说什么也拔不出来的安全带,脑子里一片雪花屏,谢烬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帮他按下按钮,一下就开了。
白澈滚下车,谢烬也跟着下了车:“做噩梦了?”
白澈看向他,目光落在那脸上时一个刹车都没点就滑了过去:“也、也不算。”
要说哪不算,那大概就是眼前不停晃过的,谢烬年少时青翠欲滴的脸了,他做贼心虚地低着头,最近这接二连三的回忆梦有些猖狂了,他原先还以为是离魂之后的回光返照,现在想想恐怕没那么简单,等闲下来一定要查一查,再这么下去要消化不良了。
摒除杂念,摒除杂念……猛烈地呼吸了几口空气之后,他终于听见了嘈嘈杂杂的人声。
前面就是紫园,别看这几个园子是按颜色排下来的,真正古老的倒是这个紫园,原本是某个王爷的私家花园,因为王妃是江南人,就依着江南建筑做了飞檐。但是损坏太过严重,白家大约花了三年才一点一点修复起来,和拆了重盖没什么区别。
这园里还有半个宝贝,一个暖亭,任凭外面风雪连天,亭子里也是四季如春,说是半个,是因为不知从中机关如何,怎么也复原不了,修缮那人不死心,研究了大半年最后不得不在老爷子的逼迫下交了工,除了偶尔冷热无常,倒也和臆想的差不多了。
“小哥,准备好了没,咱要开工——干嘛?”
手指划过一丝沁凉,是谢烬牵住了他,白澈眉头一跳,心想今天怎么这么主动,还没开口就感觉到了他的灵力正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触感冰凉彻骨,心里却热火朝天:“你再喂我,我可就吃不消了。”
谢烬低声说:“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白澈问:“哪段?”
谢烬皱了皱眉:“还哪段?”
白澈又想起梦里那惊悚又旖旎的画面,忍不住笑道:“我脑子里的东西可多了,随便摘出来一段都是必须瞒着你的。”
白澈看了看门顶的监控,一脚踹开了大门,院子里的人齐齐回首,看见他都跟见了鬼似的,表情实在是风格迥异、五花八门,连白澈这个当事人看了都差点笑出来。
“这不是——”
“是白青尘。”
“他来这干什么?”
谢烬低声说:“白澈。”
白澈立刻回道:“我没事。”
他扫视了一圈,哪个是白青尧的人,哪个是九叔公的人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满院四十多个人,气势可真是不小,要真是动起手,打一个跟打保龄球似,能躺下一片。
石径上都是碎了的玻璃和花盆,烂泥和花枝混在一起,姹紫嫣红一朝碾成了麻绳,有不识好歹的想拦白澈,刚站出来就被谢烬一眼看僵了。
白澈大步生风,一路踏在那些碎片上,一时间都是“咯吱咯吱”的声音,人群又开始往回退,宁愿和敌人肩并肩,也不想和白澈靠近一厘。
上首正座那个精瘦的老头就是九叔公,脸上的褶子自带冷漠,木雕一般稳稳端着茶盏,旁边站着一个染了白毛的年轻人,白青尧反倒在下面客座陪着,项昀山不在。
“今天是过年吗,碎碎平安?人还真不少,只可惜我没带红包来,真是亏待你们了。”他到了门厅外磕了磕鞋尖,恭敬里带着尖刻,“这不是九叔公吗,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您一面。”
九叔公缓缓呷了口茶,把茶盏就地一扔,“哗啦”一声。
白澈一挑眉,这老家伙是守财奴早已名声在外,折腾得动静挺大,却也不敢砸什么值钱的东西,瞧这一地的玻璃制品就知道了,贵的那个一个是桌子上的珊瑚摆件,一个是旁边架子上的瓷器,都完好无损地摆着。
他斜睨向一旁的人:“有没有眼力,看不出茶不合口吗,去给九叔公换好茶上来。”
那人点头哈腰慌慌张张跑走了,跑到一半想起来自己是九叔公的手下,嘟嘟囔囔着也不敢回去,还是去沏茶了。
白青尧站起来想给白澈让位置,白澈看都没看他,手指抹了抹他那排椅子的靠背,嫌弃地拍拍手走到另一边坐下了。九叔公半天都没有说话,白澈也不说话,拿起矮桌上的羊脂玉摆件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在手里高高一抛。
白青尧心脏一抽,立刻道:“哥,那个——”
白澈故意没接稳,差一点掉在地上,周围人一片唏嘘:“吴老先生的作品吧,我记得报价二十五万。”
白青尧紧张地笑了一声:“青尘哥好记性。”
“咳。”
在白澈再次抛起来之前,九叔公咳了一声,白澈嘴角一动,把摆件放回了原处。
“白青尘,你来做什么,你不是说再也不回白家了么?”
九叔公终于发话,白澈转过头,左脚踝往右膝上一搭,幽幽一笑:“九叔公什么时候把未成年的话也放心上了,再说了,我好不容易活过来,当然想先回家看看。”
九叔公说:“回家看看?你还真自信家里的人想看见你。”
“习惯就好了。”白澈谦逊地一沉首,“不过,紫园的人肯定都愿意看见我的,不知道九叔公到我家里来干什么?”
九叔公冷笑道:“青尧,搬来他可是一点都不明智。”
突然被点名的白青尧一脸茫然,连连摆手:“我……什么?九叔公千万别误会,我跟他不熟的。”
“啧,这么说,我可就伤心了。”白澈心底暗笑,白青尧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再说了,什么叫搬啊,九叔公,我又不是四方大神,怎么镇得住您。”
“噗。”
不知道是谁乐出了声,白澈抓着扶手的手不由得一收。
像他这种巧言令色玩弄字眼的晚辈,九叔公的火不可能就这么憋着,但奈何他是未来的一家之主,忍气吞声又是不得不做的,他知道九叔公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动手,就明目张胆地讽刺了一句,却没想到被人当场逮着一个杀鸡儆猴的机会。
九叔公身边的白毛大步下去,立刻有几个人四散躲开,把那偷乐的人暴露在外,白毛揪住他就往外拖,少年张皇失措地一通乱抓,竟抓住了白澈的小腿,不管不顾地抱住了。
白毛拽一下,他就扯动一下白澈,弄得白毛不敢再拽。
九叔公说:“你在笑谁?”
少年说:“没、没谁。”
白澈没有拒绝被少年抱着,装似不经心地扫向他。少年的右眼带着一只茶色的眼罩,上面甚至还有类似床单的粉粉绿绿的碎花,也不知道是不是妈妈奶奶做的,底下露出纱布的一角。
白青尧深知九叔公的手段,这少年落在他手上不残也要废了,恰巧新茶递了上来,他截住端茶的人,亲自送到九叔公手边,企图劝阻:“九叔公,尝尝新茶。这孩子还小,咱就不跟他计较了吧?”
九叔公端起来,慢条斯理地撇去飞沫,也还是刚才的茶叶摘出个大饱满的重新沏了一壶而已,那一出掷盏也无非是想看看白澈现在的心境,给个下马威,倒是挺浪费这一两千金的好茶叶:“是吗?”
白毛问:“你多大?”
那少年已经吓傻了:“……不太大!”
白青尧:“……”
九叔公自然不会听他的:“对有些孩子来说,要打过才长记性。”
白毛狠狠一撅,就听一声惨叫,那少年缩成了一团,另一只胳膊还是牢牢抱着白澈。白澈微微闭了闭眼,食指划过鼻梁,指尖一撩,皱眉道:“九叔公,太吵了。”
白毛还要动手,只觉得一凉,好像有什么利器擦着腕子过去了,立即松了手。谢烬夺下那少年,撒手一扔:“没听见吗?”
白毛看向九叔公,九叔公浅抬手,白毛就退了回去。
少年手臂脱臼,涕泪横流,双腿已经软了直接趴在地上,白澈面带浅笑,声音好不森然:“松手。”
少年刚松手就被白澈一脚踹翻了,愣是直接踹躺在九叔公脚下。那少年吓得抖如筛糠,滚起来一个劲地磕头认错。
九叔公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澈装傻:“没什么意思,我说了,这是我家,我的人我自己可以罚,怎么敢叨扰您呢。”
九叔公看向白青尧,白澈拦道:“九叔公看青尧弟弟干什么,啊,您还不知道吧,从今天起,紫园被我接管了。”
白青尧也着实吓了一跳:“青……”
九叔公伸手拦住白青尧:“我怎么没听过这么一件事,你这是要当着我的面抢紫园?这可是你弟弟。”
白澈心道:这还是你孙子了。
白青尧也差点笑出声,绷两颊强忍着,依旧一脸委屈的怂样子在一旁候着。
白澈特别开心地一笑:“别这么说,那岂不是跟土匪一样了?这不前几天见了我爹一面吗,他老人家说紫园的账头不是很好,打算由我来接管一段时间,把亏空查查。您也知道,按规矩本家是不管每个院子的款项的,所以,这屋里我得清算一下,看看还能卖出来多少钱。”
他掰着指头,假模假式地算了算:“要是不够,恐怕得看看哪个园子富裕,搭进来一些,等缓上来再另做打算。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九叔公这么好心,刚说到紫园不行了就帮衬来了。我听说青园前些日子出了些事,应该也需要不少钱吧,看来青园收益不错,不如我跟我爸说一声,把紫园让给您?”
九叔公眉头一拧:“我没说过要帮紫园。”
白澈一挑眉:“那奇怪了,您来做什么?”
九叔公一吹胡子,他总不能说自己来“□□”吧,白澈上一句才刚说完“土匪”,他硬生生从嘴里挤出一句:“路过。”
白澈说:“哦?”
九叔公说:“我路过打算来歇脚吃个饭,顺便看看小三在不在,说两句话。”
白澈微微一笑:“那是赶巧了,三叔跟我说他很忙不会来紫园的,青尧还需要多历练历练,往后有什么事由我管了,来人。”
白青尧立刻响应:“快!”
有几个人跑了上来,白澈指使道:“把地上收拾收拾,桌子椅子擦擦,这叫什么,九叔公大驾光临让老人家看着多心乱,你们几个快去准备饭,让九叔公好好吃一顿,看看柜里还有什么都掏出来。”
有人说:“少爷,柜里没准备东西,怕是有过期的。”
白澈随口搭了一句:“没事儿。”
九叔公实在听不下去了:“够了!我不待了,这里看得人心乱,我回去了。”
白澈还留步:“别啊九叔公,好不容易来一趟,再聊聊吧。”
九叔公哂笑:“聊?你还真说得下去,你看这些人,哪个想听你聊下去?”
白澈自然是不会看的,用大脚趾想也知道那些人是什么表情:“九叔公就不要提当年的事了。”
“不要提?”九叔公说,“你杀完人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么多人因为你到现在缺儿少女,无人养老送终,你却还乐得逍遥,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白澈眼睫一抖,脸上还是带着笑:“九叔公教训得是。”
九叔公充耳不闻,快到门口时,白毛俯首说了句什么,九叔公冷哼一声,侧首道:“你来接管紫园,可有信物?”
“你说这个?”
谢烬拇指一弹,一个东西飞了出去,白毛抄在手中,神情微微震动,摊给九叔公看,九叔公看后没有任何表示,手一挥,白毛又抛了回来,与谢烬四目相撞寒冰利器,追着九叔公出去了。
白家的人不会回头啐地,顶多交头接耳,把声音提高了说,白澈懒得听,更懒得装,人一走他脸上的笑就烟消云散了。谢烬把东西还给他,他接过那黑色的耳钉一握,钉针朝下狠狠地扎了掌心一下,冒出一个醒目的红血点。
谢烬看见皱了皱眉,白澈犹不觉,只是看着那血点出神。谢烬道:“白澈。”
白澈“嗯”了声:“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
谢烬想摇头,白澈举着手掌送到他鼻子底下,轻轻一嗅,一股淡淡的辛辣味:“硫磺。”
“我在婪城遇到过一个纸傀儡,也是这种味道,比硫磺甜了那么一些……像人身上的味道。”白澈抓起领口闻了闻,不是,又拉着谢烬的领口闻了闻,也不是。
凉凉的鼻尖蹭过皮肤,谢烬不由自主地一僵,白澈问:“是那个白毛吗?”
谢烬拉好衣领:“我在他身边时没有闻到什么,也有可能是这附近飘来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了。”
白澈再闻了闻耳钉,确实闻不出来了。
那少年还在原地傻坐着,白青尧叫了医生,把他搀到椅子上附耳说了两句,向白澈走过来:“青尘哥……”
白澈稍稍一顿,回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感谢的话就免了。”
白青尧说:“那我也要感谢,不是客套。”
白澈调笑:“那是没过叛逆期?都说了不用,这不是客套。”
白青尧竖指“嘘”了声:“昀山还没看出来,不要戳穿。”
白澈一笑:“你知道那个白毛是谁吗?”
白青尧犹豫着点了点头:“叫什么小岛,是九叔公从四叔那要来的人,在四叔那边的时间也不长,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九叔公看上了。以前是乡下纸扎店的,会些花拳绣腿。”
白澈隐晦地看了眼谢烬:“跟纸人学的花拳绣腿么?”
白青尧对袖揣手,满脸不屑:“呵。”
白澈愈发觉得这个弟弟有意思了:“我的人在哪?”
“在后面,啊,对了。”白青尧给他两枚细银戒,“听说哥懒得研究阵法,凭这个不需要破解,紫园每间屋子都随便进。”
“这个不错诶,保险柜能进吗?”
“能。”白青尧笑着说,“哥……你辛苦了,我都明白的。”
白澈装作没听懂,接过来就戴在了无名指上,刚刚好,他把另一只给谢烬戴上,也是无名指:“你一个我一个。”
感谢的话白澈听过不少,还从没听过这么一种,他原打算无论白青尧说什么都一笑而过,但没想到自己不但没笑,反倒跟打翻了什么似的,难受得翻江倒海。他展了展不太明媚的眉头,想起来谢烬之前那句话,任由自己的思绪在这春夏交接的时候逃了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是万夫所指了。
白澈走下台阶,那个少年怯怯地拦住他给了他一个橙子,白澈接在手里,少年立刻喜笑颜开地跑走了。白澈回头看看,对谢烬说:“他是不是喜欢我?”
谢烬:“……”
白澈瞥见他捻着戒指上的咒文,一眨左眼:“这个不算。”
谢烬愣了愣,白澈抛了抛手里的虚行印,递过去:“还是你拿着吧,放我这多半就丢了。刚刚的事,你跟我爸说一声吧,免得有人咸吃萝卜淡操心告到他那里,今天可就真是不虚此行了。”
谢烬接过虚行印放进口袋,又拿出手机给白煜庭发信息,白澈往后一仰,后脑勺搭在他肩上:“你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谢烬刚要收起手机,白澈就弹了回去,颠颠地奔后面去了,谢烬摇了摇头继续打字,还没发出一整段,就听见白澈一声大喊,整个人飞也似的蹿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