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春雪刚过。
三月再下雪就不讨人喜欢了,春寒料峭,一下子就压蔫了刚要起头的花,本来该姹紫嫣红的院子一下子银装素裹,怎么看都叫人高兴不起来。
百家的孩子包括门生在及冠之前都要晨读,无论休不休一律七点开始,当然学还是要上的,只不过大学以下的学校都是白家自己开的,老师是自己请的,而大学就在几公里外,也都是走读。周末的晨读不是老师盯是师父盯,可以随便坐,就有不同年龄的穿插在一起,和自习差不多。
白澈早就起了,可就是不想去,反正他迟到早退也是常事,就慢悠悠地吃了饭,顺着墙根溜了过去。他拔了一根草,照例去了老地方,搔了搔临窗那人的下巴:“溯光。”
离溯光立刻按住了草枝,左右看了看,嘘声道:“师父不在你还不快点溜进来!昨天刚说完不早读挨罚你就迟到,挨完打的伤是不是长好了?”
白澈在伏案的人头里找着什么,“嘿嘿”一笑,有不少人偏头看他。正是少年意气风发时,这俊朗的面貌连着笑意春风满屋,很是惹眼:“我昨天又不在,怎会知道说了什么?再说了晨读多没意思。”
离溯光说:“看别人晨读倒是有意思得很?”
白澈笑着说:“好像是。”
离溯光说:“行行行,挨完打可别跟我这儿嚎。”
白澈说:“今天谁掌罚?”
离溯光说:“你三叔。”
白澈说:“那我可得赶紧溜出去。”
白澈抓了一把窗台的雪,团着团成了球,刚要扔离溯光一把推歪他的手腕,低声道:“快,蹲下,师父来了!”
没想到,雪球已经离手了,偏离了方向直直飞向另一个人,正中后脑勺,顺着头发就滑进了后衣领,那人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离溯光立刻挡脸低下了头。
师父最先看见站起来的人,他抓出来一把冰凉的雪水,低头坐下了,师父一眼明白,素着脸环视全屋,直奔窗口,然而外面除了擦乱脚印的痕迹,并没有一个人影。
“臭小子,皮又痒痒了。”
开春万物蠢蠢欲动,这两天出任务的人很多,没处磨人听故事白澈只好奔着山边去了,走到一半儿迎面来了一个人,走得匆匆忙忙。
“刚出完任务?辛苦啦。”白澈招招手,那人脸色不太好,慌张鞠了一躬,继续赶路了。
没多久白澈又遇见一个差不多的人。
说差不多,是因为他和前一个人一样也是垂头赶路,只是步履更加沉重,一步步往地里陷。白澈照例还是打了招呼,那人有气无力地抬了抬头,只一下又沉了回去,甚至比刚才更低。也没听见什么回应,白澈只当他是太累了,没当回事。
但是走得近了,他还是发现了异样。
那人的手背有一处烂疮,几乎是黑紫色的,这一场雪不过夜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太阳出来就立刻恢复了温度,还远不到生出这么严重冻疮的程度。他的鞋头有星星酥雪,裤脚微有洇湿,也不像在户外一宿的样子。
白澈站住,伸出手想去搀扶:“你没事吧?”
那人肩膀动了动,好像极其用力地一甩,脑袋终于抬了起来,但是这一抬白澈胆战心惊,下意识地撤回了手。似是被这一撤刺激到了,那人突然就扑了过来,白澈连退三步,看着他一扑倒地,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准头不太好啊老哥。”白澈踮着脚尖短促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模糊了眼前这具诡异的身体。
他看见的与其说是脑袋,不如说是一颗头颅更准确。
这人的下巴长满了那种黑紫色的烂疮,而且烂得相当彻底,直接露出了血肉模糊的牙床,绛红色的脓血从那洞里不停地涌出来,实在难以直视。
但是说难以直视是对别人而言,白澈毫不在意地蹲下了,仔细观察着那个洞口,刚刚血流凝滞的时候,他隐约看见一抹白,不是牙齿,而是那舌头上,似乎……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刚想碰一碰那人,一簇无源火猝然在手指下燃了起来,火舌逼得他蹿起来一剑削去了燎到的袖口。
火粘到墨侵就灭了,然而那人身上的火势却愈加熊熊,不灭不消。
“小澈,别碰他!”
喊话那方向奔来三个人,为首就是白青昭。白澈眼睛始终离不开焚烧中的人,生怕他忽然翻身起来破口大骂,然而除了“霹雳啦啦”没有任何动静。
白澈说:“那你倒是先喊再烧,我差点就祭天了。”
纵火那人是白青昭的好友,名叫江铃:“那只能说你哥哥跟我没有默契。”
白青昭轻轻推了他一拳:“赔我弟弟衣服。”
江铃说:“小少爷还缺我这一两件衣服?”
白澈撇了撇嘴,懒得理他们:“他死了吗你们就烧,出什么事了?”
白青昭说:“不清楚。”
这三人带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甚至一度盖过了焚烧的恶臭,白澈看向他,他还好些,旁边那俩人身上满是血污,有些污迹明显很久了,层层叠加,显然前不久才经历过一场恶战:“都这样了还不清楚?”
白青昭举起手,有手套:“瓮城外,有一批人忽然就变成这样了,碰到肉身就会跟他们一样浑身溃烂出血而死,原以为是瘟疫,可是我们查过食物、水源,甚至一切能接触的东西,都没有异常。”
白澈知道地上那人确实没救了,这才用手肘捂住口鼻,跟他们一起远离了尸体:“然后呢?”
白青昭说:“只能封了县城。”
另外一个人说:“但结界还是晚了一步,一些逃出来的人半路犯了病,对他们火烧又是最好的办法,我们一路追杀好几个了。”
白青昭说:“家里要送几个人来帮忙,我们来接他们,正好再清一批逃出来的人。”
纵火那人摇了摇头,补了一句:“没办法了。”
白澈起初没听懂那一句“没办法了”是什么意思,刚想请缨一起前去帮忙,脑中一震,看向已经烧得不剩什么的空地,深深打了个寒噤:“……这是自己人。”
白青昭沉声说:“他们临死前会挣扎回去见家人……你去哪?”
白澈顾不得解释转身就跑,直奔学校——刚刚那个人!
他还是晚了一步,还没进校门就看见无数人蜂拥而出,校园里已经乱了套,白澈随手拉住一个人:“出什么事了?!”
那人一脸惊恐,看清是他才说:“青尘哥!有怪,不是,有鬼……哎呀,我不知道是什么!闯进来一个人,一开始还好好的,抓住一个就开始吐血,被他碰了的也也……现在好几个了!”
白澈断然道:“在哪?!”
那人一指前方:“就那!”
人未动,墨侵先行,黑烟牢牢卷住两三个发狂的人,有个少年哭喊了一声“别杀我哥哥”,白澈立刻换成缚身术,只是缚身术用于妖鬼,这些普通人被他的灵力一电,登时晕倒在地。
白澈拎住那少年往后一扔:“远点哭,别碰你哥哥!”
有人拉住白澈:“澈哥!”
白澈回头:“啊,溯光。”
他这才发现身边倒是还有几个沉稳的正尽力困住染病的人,彼此点头示意,离溯光说:“你刚才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白澈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师父呢?”
离溯光说:“没看见,应该还在里面,里面最乱。”
白澈说:“怎么不喊他?”
忽然一声破音刺耳的扩音器声从里面传了出来:“都给我回教室关上门!不要乱跑!不要被碰到!都别喊了师父了!师父就一个,你们先自救,在白家这么多年你们本事都白学了吗!”
离溯光说:“呐,要不你喊。”
白澈被人群冲撞开,高高喊了一声“白鹤临老头子”,这几个字一出口竟然一片死寂。
扩音器立刻有了回应:“臭小子是你吗?!”
人群又乱了起来,白澈大叫:“是我是我!要不要开大阵!”
扩音器:“谁扒走我的鞋了!别拽我头发!”
白鹤临好像掉了扩音器,对空干喊:“我困住了几个人,离不开,你去!”
白澈大叫:“我可得会啊!”
白鹤临吼道:“又不是没学过,你专心一点什么阵开不了!”
白澈又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离溯光抓牢了才算没飞出去,他看着这景象,四面楚歌似的,心里直叫苦:这么乱我怎么专心啊……
好在他与白鹤临相距不远,顺着声音找了过来不过五十来步,他先是卷住了几个染病的人放倒在地,一脚踏在阵法边缘,刚好补齐了缺口:“师父,我替你,你去。”
白鹤临看见他这一脚,心里既欢喜又惋惜,也没说什么,这孩子天资甚好,就是被自己荒废了,想起这个又忍不住规劝:“困住他们就可以,你这样会体力不支的,这次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倘若一双两双你就应付不来了。万事不要大包大揽,师父知道你有力,但也要酌情而行。”
白澈掐住一个停顿点立刻说:“既然都是自己人,又下不去手,这样不是又快又方便?”
他那意思是他画阵太慢,白鹤临也知道他说的对,奈何这不是正经法子,这里都是少年,难得有几个能抵上用处的总不能损了太多,然而他刚想啰嗦两句就被白澈推远了:“我没事儿,你要再说下去那跟我自己开阵有什么区别——你看你看,都跑了!”
白鹤临拉住就要跑走的他,五指一收,白澈感觉自己的筋肉骨骼都挤到了一起,不得不停住。
“封禁阵法要从外开启,一旦开启所有人将出不去、进不来,这里可就没有主事的人了。”白鹤临正色不到三秒又开始说,“你要是需要帮助,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是你二叔那边……”
白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又开始啰嗦便在他手背拍了拍,又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行了行了,知道了。”
不多时封禁大阵就开了,白澈陆陆续续又清理了几个人,卷着脚拖进了白鹤临时布下的那几个小阵圈。离溯光带着几个冷静的人挨个安排人员,到了晚上统计到尚在阵内的有近百十人,其中逮住的感染者有三十余人。
阵外渐渐聚集越来越多的人,有家属,有看热闹的,有侥幸逃脱的,白澈担心阵里人心绪发狂,立刻叫白鹤临转了封禁,使得内外如障互不可见、互不可闻,虽然残忍,但是效果立竿见影,躁动的人群慢慢安静了下来,都围着阵的边缘坐下了,嘤嘤着哭个不停。
阵法立转,白澈看见白青昭在远处长身而立,只一眼便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