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宅楼不约而同地散发出晚饭的香味,高高伫立的松树,望眼欲穿的柏油路,电动车闪着车灯在前面呜呜跑,人在后面迈开腿拼命地哐哐追。
不知道哪句话又说得不对,柏千宁突然速度快起来,说什么也不理,只顾着一个人使劲往前冲。
“柏千宁!等等我!”
从教师公寓追到校门口,从校门口追到现在,没有得来任何答复。
柏十安舌尖抵住门牙减少呼吸频率,冷空气划伤了鼻腔、喉咙、气管,腹部也阵阵刺痛,经过长时间的高速奔跑,体力早就竭尽,眼前的景象也颠倒倾斜,冒着金光。
双腿全凭意志力苦苦支撑,视线集中在红色的尾灯。
“柏千宁!为什么要跑这么快啊!”
“你生我气了吗?我惹你不开心了吗?回答我啊!”
“我做错事我会道歉!我会改!我再也不拖作业了!我保证!”
一声声呐喊和寒风一起穿透耳膜,刺激着大脑皮层,柏千宁不愿回头看,但黯然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往后视镜瞟,秋季残叶似的身影在摇摇欲坠,沉重的步伐踩在心尖上。
她能做错什么呢?她还是个怕老师怕家长的小孩,她的举动都是无意的,她不是故意想去展示自己的才华,不是故意想去做一些事。
一切不过是自己的玻璃心在作祟,一切都是自己的过分解读。她该怎么向她解释,才能表达清楚自己可笑的、难堪的妒忌,她妒忌不需要努力就能把事情做到极致完美的天赋,妒忌她能获得父母的偏爱,妒忌她有这么多好朋友,妒忌她和夏冬青的关系。
即使这些都不是她故意的,是自己强加上去的。
她是无辜的,自己是丑陋的。
“姐姐!!!”
柏十安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后,膝盖发软,摔倒在地,手撑在地面上,大口喘息着,呼吸困难,每次肺泡的扩张都是一阵剜肉的疼痛。
“十安?!”
电动车没有力量支撑后砸在柏油路上,车灯横着照向树干,轮胎打转。
柏千宁抛下头盔去查看情况,把震颤的脑袋放进自己怀里,双手捂住那僵冷的耳朵,眼底满是慌张,“你怎么样?缓的过来吗?喘得上来气吗?”
“还、还行……哈、哈哈,”柏十安拧紧脸部肌肉,想扯出一个笑容,不至于让人那么担心,但冒血的喉咙不给她任何机会,剧烈咳嗽起来,咳到反胃。
柏千宁急忙拿纸巾兜住,见十安只是在干呕,于是把人背起往旁边的便利店走去。她虽然不矮,但毕竟两个人相差半个头,背起来后有些别扭。
好在便利店开了暖气并配有恒温箱,买下一杯温热的绿茶后,柏十安瘫坐在货架边小口慢慢吞,布满冷汗的手脚渐渐回暖,好一会呼吸才平稳。
她往旁边望去,柏千宁又做回了脸埋双膝的动作,紧紧缩成一团,不知道是不是在伤心。
“姐姐,回家吧,我饿了,”柏十安故意抬高音调,绽出和煦的笑容,“我想吃你煮的咸鱼面。”
“嗯,好,回吧,”柏千宁在衣袖上蹭了蹭后,舒展开手脚,站起了身,时刻背对着人。
这次电动车开得很慢,柏十安坐在后座,拉着千宁衣服的下摆,避免风跑进去,开始说一些有的没的。
“上次陈星茗跟我说学校食堂负责人换了人,难怪这几天饭菜变好了。”
“小卖部前段时间新上架了樱花味的春日限定薯片,好多人抢着买,我尝了一口,真的是非常歹毒的味道,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口味,现在打折卖都卖不出去。”
“周末吃可乐鸡翅好不好?我们一起去逛超市。”
头倚在窄窄的肩膀上,呼吸着香甜的气味,柏十安满足地闭上眼睛,“就我们俩一起。”
若是平时,肯定会恶狠狠地被回绝道——谁和你一起?滚一边去。可今天只传来一声微弱的,“嗯。”
柏清发来消息,今夜依旧在律所加班不会回来,偌大的房间又只剩下两个人,吵吵闹闹的周末仿佛存在于很远很远的记忆,捂着耳朵能隐隐约约听见陈星茗和夏冬青叽叽喳喳的嘴。
煮锅里的水已经冒了一串串小泡,柏千宁还在慢条斯理地处理刚解冻的咸鱼,刀功算不上精湛,鱼鳞飞得到处都是。
“我来炒个菜吧,大厨级别的番茄鸡蛋,”柏十安打开炉灶另一边的火,烧干平底锅后从冰箱里取出两个鸡蛋、两个番茄。
最简单的家常菜,有手就能做,盛出来后柏十安撒了些白色的糖霜,骄傲地捧在柏千宁面前,展示自己的杰作。
“由于是四星级厨师的呕心沥血之作,所以菜名不能叫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经过鄙人的冥思苦想,决定命名为——沉睡的火山盖上了雪。”
柏千宁眼皮也不抬,端起两碗咸鱼面径直走开,坐在餐桌旁,柏十安也端着巨作挨着坐下。
“不愧是姐姐煮的面,真香啊!这手艺完全可以去开个店了!”
“呼,”或许是被吵得不耐烦,柏千宁叹了口短气,眸如深井,平心静气道,“说完了吗?”
暴风雨前的宁静。
柏十安乖乖闭上嘴,埋头嗦面,心想着:这表情,和以前拿衣架教训我的时候一模一样。那唰唰打下来的衣架简直如同魔鬼的长鞭,让人光是看着都吓破了胆,想想都后怕。
飞速吃完后去卫生间刷牙漱口,出来时恰巧碰到柏千宁也放下了筷子,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说道:“我来我来,还在我的惩罚时间呢。”
柏十安收好盘子和碗筷,拿去厨房清洗,背后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知道又去干什么了。青提茉莉味洗洁精,闻起来清香怡人,但泡沫有点难清,两只碗一个盘冲了好久。
把东西归回原位后,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个人影,柏十安吓得一抖,手上的水滴在了地板上,“你怎么走路没声儿啊?”
柏千宁无言,手放在背后,靠在仿大理石纹理的高台旁,一缕没有梳到耳后的碎发耷拉着,她换了身居家服,有股淡淡的白桃牙膏味。
“怎么了?”柏十安拿干净抹布擦了手,摘下了围裙,踱步至跟前,柔声问道。
“把你手机拿来,解锁。”
虽然不知道这是想干啥,但是柏十安非常爽快地照做了。
看着晃眼的屏幕,柏千宁有些担忧地手指互相紧扣,声音微弱而不稳,“把聊天消息点开。”
“嗯。”
“每个都点开看看。”
“好。”
陈星茗分享了很多短视频和短文字,回复也仅限于讨论搞笑的事。周玥和其他同学则是隔三差五才发了一两条。
目光最终停留在夏冬青的界面,每一条都看得仔细,两人没有额外多说话。仅仅讨论了一下食堂、体育课之类的话题,周末倒是约了几次,不过都拒绝了。
看记录里拒绝得非常干脆,莫名松了口气。
“要不要再看看购物车、搜索记录、浏览记录之类的?”柏十安贼笑着打趣道。
柏千宁清眸动摇,有些气急败坏地去拉她脸上的肉,“不许笑,不许管,不许多问。”
“好好好,”被扯得脸皮生疼,也阻止不了发自内心的喜笑颜开,柏十安眼睛弯成了月牙,满是温和。
那笑声像小针一样把怪脾气扎漏了气,柏千宁没法容忍,直接一拳把人打翻在地。
“呃呃呃!要被打死了!”
“少装,根本没使劲。”
“好嘛好嘛,那你说说你这是干啥呢,怕我在外面瞎混吗?”
“我……”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立场,但在看到她没有和别人聊些暧昧的话,内心竟是欢呼雀跃,这太奇怪了。
房内很安静,窗帘半拉着,对着远方繁华的街景。目光在交织,空调吹出的热风有一种能融化一切的预感,舌尖干涩。
“不、不行,”柏千宁回过神,转头想跑,却被人从背后抱住,往脖子上喷着酥痒的气息。
柏十安紧紧圈住,无论她怎么拿指甲掐自己也不松开,坦然道:“你今天有点奇怪哦,发生了什么事吗?”
事?……是啊……有好多事,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事,算是为了维护自己一直以来塑造的形象。
要是被她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妒忌,一直在斤斤计较,一直在猜忌,或许就不再是她心里评分及格的姐姐了。
可是,单单只是想起那些刺耳的话,不论是落榜也好,同学起哄也好,恶霸的欺辱也好,夏冬青晚上的主动也好,这些事堆积起来,就会逐渐压得人呼吸停滞。
思绪恍惚间,人已经被放在在大理石纹的高台上,柏千宁闭上眼睛,想要逼回肚子的苦肠,但搭在手背的温暖掌心,不断在心底推波助澜,她把头扭向一边,心灰意冷道:“我是个失败的姐姐。”
“为什么这样说?”
或许是为了维护最后的自尊,柏千宁把人轻轻推开,“快关灯,不要看我。”
“好,我去关。”
柏十安关了灯后,整个房子陷入了无边的幽暗,来自于窗外的点点光源不足以让人找到脚下的路,停留片刻后,待眼睛逐渐适应了漆黑的环境,慢慢走回厨房。
轻微的啜泣声在寂静之处格外明显,月光照在顺着脸颊滑落的泪珠上,泛着凄冷的银光,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咬紧嘴唇,双手无助地抓着衣摆。
一声声压抑着的、悲伤的呜咽,仿佛是从她的血液里、骨髓里慢慢抽出来的积蓄已久的委屈,在单薄的身体里回荡。
“千宁,你怎么哭了?”柏十安轻轻唤道,手足无措地看着,什么安慰的话也想不出来,想靠近一步抱住她却被不断推开。
“不要看我,不要,千万不要看,”柏千宁尽力吞回酸涩的情绪,长长的睫毛闪着泪花,双眉紧蹙着,有一滴泪珠仿佛留恋着白皙的肌肤,始终不肯落下,如夏季暴雨中娇弱的雏鸟。
“千宁,乖,不哭了好吗?有人欺负你吗?要是有我就帮你打他,我帮你欺负回去,把他打成半身不遂,好了好了,擦擦眼睛,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才不要你帮。”
“千宁,柏千宁,姐姐,好姐姐,不哭了昂。”
“我才不是好姐姐。”
“怎么不是?你是天底下独一无二、最最好的姐姐。”
又一滴眼泪滑落,柏千宁抬起红红的双眸,渴望地望着,但依旧不肯直接表露出来,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道:“不信。”
柏十安用力点头,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痕,万分肯定地答道:“百分百真。”
听着那拙劣的安慰话语,看着那副认真的表情,以及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内心产生了动摇,豆大的热泪无法遏制地往外汹涌,嘴里持续不断地抽噎着。
心底澎湃的海浪促使着双手捧起她的脸,指尖拂过下唇,勾勒着唇形,继续说道:“我不信。”
柏十安目光闪烁,缓缓拥住,沉声道:“信我,”眼底倒映出泪人儿的影子,微微颔首,额上落了不少水珠。
就在这时,家门被砰地一下打开,门外传来柏清的声音。
“丫头们,老妈回来啦!诶,你们关着灯在厨房干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