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馗愚,友善?”于沙盘前排兵布阵的赵谨轻描淡写地讥讽,“毒蛇不过把剧毒遮掩一二,便让四肢发达者天真地以为所见无害。殊不知某人时时刻刻把‘伪善’刻于天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边摆出迫不得已的虚伪模样,一边痛快地将需要牺牲的棋子推入深渊。”
他的目的只有完成天命,并不在乎百姓会不会受苦,亦不在乎她们是不是受天强迫愚弄。
赵谨所言仅有三位将军听到,然与赵谨几营之隔的林骁在东馗愚冷下脸之际也窥见了他的本真。
阴冷。
但很快东馗愚又变回那个有点懒散的儒雅先生,并给了众人一个解释。
“这个决定是他们自行思考的结果。与你等不同,他们已经从军一两年,打过一两场仗,完全适应了陈旧的路数,只会一如往昔那般作战,无法接受新的东西。而你等是尚未打磨雕琢的原石,你等可以探寻全新的路,成为有别于陈旧的一把新利刃,而不是被他们带往陈旧保守的老路。某可以实话告诉你等,虎锋军早已被敌国琢磨透了,没有变化的虎锋军早晚会迎来彻底的覆灭。”
“教卒,您所说的变化是指什么?”林骁未屈服于胆怯,即便她现在还因为方才东馗愚所展露的本真而手发抖。
东馗愚看向她,笑呵呵地不答反问:“你觉得乾阳虎锋军是一支怎样的军队?”
林骁思索一会儿,答:“勇猛好战,不惧死。”
“说得不错,虎锋其实就是有冲劲儿的莽夫,好与人斗狠,总是一股脑冲锋陷阵,将死当作归宿,将生当作耻辱。是以敌人会设下陷阱,会大行激将,等着呆头呆脑的莽夫们来送死。乾阳的武将,除了坐镇王都的那位大将军外,大多是这样强武短智的莽夫,在能用勇武碾压一切的时候,虎锋是很可怕的军队,然而一旦碰上会借力打力,会消解弱化武力的军队,虎锋必败无疑。”
东馗愚举了两个并不遥远的例子。
“会鹿山之战,兴国上将阎济以五千人破虎锋三万之军,究其原因在于虎锋莽勇,明晃晃的陷阱视而不见,仅凭一腔热血一股脑地往前冲,被战功激励而不管不顾地追逐敌军刻意撒下的诱饵,以致于被占据地利的伏兵分而破之,兵力多又如何,勇猛又如何,中了计不过是纸糊的老虎。
寻杜守城战,寻杜守军五千,援兵五万,而敌军只有算上辎重兵的两万人,按理说双方兵力悬殊又是守城战,乾阳不该败,结果却是敌军大胜。因为那群莽夫只会傻傻地让兵卒出城送死,不断去和敌军较量,一心想建功立业把敌军打跑,结果致使城内兵力愈发空虚,城前兵力被诱饵越引越远离城池,给了敌军奇兵绕后突破城墙的大好机会。”
“这短智的勇武之军就如同瞎了眼的老虎,遇到聪明的猎人就与那砧板上的鱼肉无任何区别。因此,你们首先该学会的是独思,去思考所见所闻的一切,不依赖任何人。此乃第一变。”
话音落,多数人目露迷茫,沉默不语,林骁倒是有所了悟,纵眉沉思。
东馗愚不再多言,让老兵队去他的营帐帮他拿来腿绷和绳子。
不多时,东馗愚特制的腿绷与配套绳索就堆在众人面前。
林骁见这腿绷上前后有铁环,恰好能让绳子穿过,她认为这是要用绳子来连接腿绷,再加上教卒之前说过他们须得绕营练脚力,莫非他们要穿戴串绳腿绷去跑?
果然,东馗愚眯着细长的眼,说:“现在请诸位自行结组,不是五人也没关系,只要不是独自一人即可。结组后穿戴好一双腿绷,以绳与同伴相连,至于分不分领头看你等自己。”
话音落,众人不动观望,依旧是林骁四人率先按照东馗愚说得做,他们不打算再找一个人,与其去硬凑一伍,不如相熟的四人一起比较让人安心。
排竖队按身高来排,林骁郁闷地排到第一个,接着是比她稍稍高一点的西阿星,郑直第三,最后是最高的王踵武。
把绳子绑好,又听东馗愚说:“去跑罢,绕营五十圈,被后面人追上一次加五圈,追上前面的人减五圈,不论是否在同一圈。另,绳子断了加十圈,天黑前跑不完加二十圈给明日。跑完之后告诉某,某如此做有何用意。”
“是!”
齐应罢,林骁扭头对后面三人说:“先迈右腿,喊虎锋,虎右锋左。王踵武,你要是看我们谁倒脚忙乱要失误就喊停止。”
“好。”王踵武颔首。
深吸一口气,林骁自觉下令:“前进!”
“进”字出,四人默契地迈开右腿,伴随“虎锋,虎锋,虎锋”的呼喊声一点点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就见不着同队其他人。
林骁不知其他新兵如何,只集中精力保持步子不乱,一开始还有点被绳子牵扯的阻力,但随着与后面三人吐纳同步,脚下逐渐轻松起来。没多久,他们就又见着笑眯眯的教卒,以及急急忙忙、磕磕绊绊的一组组,身后也传来细微凌乱的脚步声。
正当林骁四人将追上前面那组时,那原本快摔倒的组仿若突然打通任督二脉,一下子默契如一,风一般往前冲,那组前面的组亦是如同被猛兽追击,撒丫子往前狂奔。同时四人身后的凌乱脚步声越来越近……
于是就像把染料倒入水中,一盆清水迅速染上了紧迫之色,连林骁四人都不能再游刃有余。
每个人都在往前冲,攘起的风沙和震天响的“虎锋”二字似让天地为之震颤。随着日光偏移,一队的呼喊声从响亮变成嘶哑,步子从轻盈变为沉重,仍不减半分速,气势且愈加强盛,掀起一股股灼热的风浪,刮得营帐呼呼作响。
第三十圈,林骁感觉双腿仿佛被人死死抓住,每迈一步都得咬牙费很大的力。
第三十五圈,林骁感觉嗓子被火烧成灰烬,开口吐出的八成是烟,反正声音是听不到了,好在他们四人的脚步已是出于本能的整齐,不再需要喊话来调整。
第四十圈,林骁感觉绳子稍显紧绷,身后的人步子稍微慢下来了。
第五十圈,林骁四人的最后一圈,谁能想到他们居然一圈都减不了,这五十圈还出乎意料的艰难。
林骁不知身后三人如何,反正她的脚麻木得快感觉不到,两耳已经听不清周围的声音,神志亦有几分迷蒙,迷蒙间她好像看到了环绕在四周,跟随她前行的气。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风,因为从第五圈开始,风一直阻碍她往前冲,故而这是顺着她的气。
师傅说过,“当气主动追随你的时候,便是你能驾驭它的时候,此时你只须感察体内气之流向,将之引导至手或足,凝聚而止,成炁引而外现,即可迈入驭气手足境”。
老实说,林骁并不知该如何不通过行气拳来引导气,但在神志不清的当下,她心中唯一之念是让双足轻松一些,于是内气自行游走,顺着畅通无阻的经脉,汇集在她的双足足心,紧接着一股浪潮猛的袭来,冲刷她的脚踝,借给她往前的劲儿,而后……
“圪崩。”
随着一声响,沉浸在玄妙之境的林骁受一股力阻碍,难以继续向前跑,而在步子停下的刹那,双腿彻底软下去,眼前朦朦胧胧,是地面吗?
希望别蹭破她的眉勒……
她合上眼。
同时,高悬于天,被一圈赤茫环绕的星照往常浅淡几许。
赵谨收回目光,迈步接近不远处闹哄哄的预备四营。有不少医师自她身边急匆匆掠过,面上却尽是沉稳,可见是某人提早做了什么安排。
因着军中已通告不许阻她去往任何一处,预备四营的守兵让道两侧供她通行。
刚一入营地就闻得一声暴喝,赵谨平静地循声望去,只见东馗愚被高大壮实的火头兵揪住了衣襟,不得不踮起脚,可惜无面蛇不知惧怕,一如既往摆着欠收拾的笑脸。
“刘属长,你这是做什么,某可有得罪过你?”
那云淡风轻的语气顺风而来,让赵谨都有点手痒,何况是暴怒的刘江。
刘江的确双目似喷火,然而尚未开口就被东馗愚反教训一顿。
“刘属长是对某的练兵方式颇有微词,又对一队的新兵颇为爱护啊。呵呵,麻烦刘属长莫攥着‘天真’二字不放,乾阳之法有定——男子十三成年可从戎,十五娶妻可生子,此乃乾阳兵多的根本,他们已经不是孩童。你今日对他们爱护有加,不忍见他们拼命,他日战场上你留守后方,谁来爱护他们?他们敢战时后退,按军规即当处死,你觉着领兵者会不会对逃兵仁慈,敌人会不会无须他们拼命就自刎?”
刘江微怔,色厉内荏驳道:“即便如此,东馗先生您也不该让他们跑死在军营!”
“跑死?谁死了?他们能在开刃战中活下来,由石千夫率择出,又被分进这第一队,足以说明他们的身体与意志不会差。绕预备四营一圈不到两里,五十圈不到百里,无负重急行百里,这可是虎锋强军必备之能。某所作奖惩只为激发他们的斗志,助他们尽快与同伴达成默契,意志不坚者半途放弃,意志坚定者不行即倒,某既未拿鞭子鞭笞,又未放恶犬追逐,你说某这是在刁难谁?”
“……”刘江无言,手渐渐放松,可他怒火未熄,依旧无法认同东馗愚的做法。
不认同很寻常,十三从戎属实残忍,却是乾阳大行兵伐之下难以避免的举措。乾阳四面环敌,又因武阳王好战引得仇恨无数,消耗国力无数,若没有足够的兵马震慑比邻之国,乾阳必成砧板鱼肉。这“足够”二字就源于“男子十三成年可从戎”。
而“全民皆兵”与“十三从戎”之制不仅让他国忌惮,不敢莽撞来攻,还助长了武阳王“天下布恐”的野心。
天下布恐,顾名思义,让天下人畏惧乾阳,以武阳王的做法即是输送源源不断的兵马入侵乃至毁灭他国,杀尽他国王族权贵与不臣服者,哪怕是平民百姓,只要不臣服乾阳即杀,再大肆宣扬不臣服者的下场。曾经一个名为“扈”的小诸侯国就因此灭亡,武阳王杀了扈国近一半人。
尽管当下乱世没有哪个诸侯王甘心不做天下之主,各国之间二百多年的仇恨与龃龉也难以通过平和的手段消磨,想结束乱世唯有以强武来让他国臣服,强硬促成统一,但武阳王的布恐之道依旧难以让人苟同。
若非她要报师傅教养之恩,来助降生于乾阳的赤青星成势,赵谨根本不会为这残忍之国献智献策。自然,倘若那赤青星登上王位却无法斩断乾阳的恶根,她就算忘恩负义,也必将改道去助她所认可的王。
思绪止,东馗愚与刘江亦不再剑拔弩张。
“东馗先生,您到底想做什么?”刘江语含疲惫与无奈。
“某想为乾阳培养出一个变数,能左右战局的变数。赵大人应是能理解某罢。”
东馗愚扭头看向不远处的赵谨,赵谨止步,一双桃花目满含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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