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那儿,披着灿阳编织的暖光轻纱,犹抵不过环绕其身的冷冽,仿佛欲将周身一切温暖冻结,欲作比那寒冬还要更胜的冷寒。
林骁不自觉打了个激灵,却始终挪不开眼珠。
原本喧闹的预备四营亦瞬息间变得鸦雀无声。
一道又一道目光聚集在这奇异之人的身上,或好奇,或疑惑,或惊讶,又或者惊恐。
惊恐不外乎源自在老骨山开刃的人,他们没见过那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中的姑娘,但始终记得山匪的描述:银角冠、大红袍、白玉笛,以及虫子。他们难免战战兢兢,死盯着地面,唯恐从地底钻出来一群虫子。
林骁则盯着那雪白雪白的姑娘,缓缓将剑眉内拢,她又觉察到一股针对自己的怒意,何故?
不论旁人作何想,赵谨此番前来是寻人,不欲与无关人等扯上干系。她环视四周一圈,在林骁所在处稍顿,并非留意这所谓与她天作之合的准赤星命者,而是看她身边的西阿星。
西家二十八道长,赵谨识得大半,尤其是继承天赋神通“掌运”最为强悍的那几位,其余神通天赋中上者她也都见过,但这位目蕴死水的坤道让她感到陌生。这意味着此人在西家内部排名靠后,恐怕属于神通不精的偏赋者。不知其所承何等惊人的偏门天赋,竟能被唯天命是从的钟家安排到准赤星命者身边辅佐。
抓东馗愚一问便知。
赵谨移开视线,扫过一片茫然的人,最终定在五个明显气势与此处格格不入的人身上,其中一个猫腰垂首形如饕餮,心虚至目盲的可不就是东馗愚。
她挑了下眉,朱唇轻启,似笑非笑道:“东馗先生,你是想走出此地,还是被抬出此地?”
东馗愚拿碗的手僵住,在赵谨迈开尊贵的玉足前,他放下碗筷,站起身,恢复一派儒雅相,就差拿一把扇子。
“原是赵大人大驾光临,某竟贪一两口吃食,实属失礼不该,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某这一次。”
东馗愚表面言语谦卑,实则不论是那行走挟风的姿态,还是挺直的腰板,以及嬉皮笑脸的神情,没有哪一处与卑微挂钩。只是其所言“大人”这颇具调侃意味的二字让众人惊疑不定,连大声呼吸都不敢。
赵谨懒得搭理他,亦不在乎旁人如何想,转身向营外走去,并轻飘飘留下一句:“东馗先生应晓得,让我多费一分力会有何代价罢。”
身后传来心虚的一声咳,随即响起东馗氏某无甚脸皮者嘱咐旁人的话语以及急切的脚步声。
要说东馗愚做了何事惹到她,对于那“无面蛇”而言,或许只是小小一算计,仅是让身处晴邑的东馗氏族人乔装一番抢了她的荷包,再引她见瞎子婆婆的小孙女芳娘罢了。
为了日后少有不必要的麻烦,赵谨当时没有报官,而是自己找寻荷包下落,跟着东馗氏族人故意留下的蛛丝马迹,兜转许久才找到偷跑出来的芳娘。
芳娘骨瘦如柴,已然重病缠身,无多时日,她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奶奶不再因为她而痛苦自责。
她用一颗梨换得了赵谨的承诺。
因着这颗梨,赵谨摆脱口渴饥饿的窘境,并从芳娘那里套出东馗一族耳目所在,将那些阴沟里的臭虫好生教训了一顿。
至于东馗愚何故这般讨人嫌,无非是怕她通过卜算避开老骨山,之后且会想尽办法和准赤星各走各的路。
的确,这无面蛇属实知她心意。
若准青星与准赤星一直无交集,自然无法真正地承接青鸾与赤凰的运道,无法转变为青星与赤星,即可摆脱所谓天命。
尽管依辅天三家的说法,能对抗祸乱天下之黑斑的赤青星命者尚且年幼,黑斑却已是成年,若无有承接青赤二神万之一神力的青星赤星抵抗黑斑侵蚀,阻碍黑斑继续成长聚势,等赤青星长大,黑斑之势恐怕已不可阻挡。
到那时,天下乱而难安,生灵涂炭,不管是他们这些承天命的辅佐者,还是她们这些为平乱世而铺路者,无一例外皆难逃被黑斑星屠戮的命运。
可赵谨不信这天命,厌烦这天命,凭什么生来就被安排好前行之路,生死尽被天操控?她不想做天的傀儡,她想掌控自己的命。
诚然,她会救世,会杀死那黑斑星命者,此乃出于本心之念,但她不愿按天所安排之路去终结乱世。倘若不按天命而为即是死路一条,那这天未免太霸道太狭隘,如何配称之为天?
待行至僻静无人处,赵谨的思绪被东馗愚打断,无面蛇难得正经严肃。
他说:“赵谨,你可记着答应过你师傅的事?”
“自然。”赵谨瞥了他一眼,明白他又要规劝,不由冷冷道,“此次降世的黑斑并不强横,若我小心谋划,不留半点疏漏,我不认为他能‘吞噬’我。”
东馗愚摇头叹息:“你还是不清楚运道的厉害之处,哪怕你再如何算无遗策,多智近妖,运不在你这边,你就无法成事。最简单之例,你所领将士在战场上突然尽数感染瘟疫,你如何施展谋略?
莫说已做好万全准备,能及时让将士摆脱疫病困扰,或者用计谋欺骗黑斑及时撤走,某可以明确告诉你,不论有意还是无意,运都会推着黑斑在那‘及时’未至前令你军全军覆没,你也逃不过一死。”
赵谨蹙眉欲反驳,她可以促成无论如何都必胜的局面,她不认为黑斑星能吞噬“大势”。
东馗愚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
“打‘赤阳’被‘珏’覆灭,乱世已断断续续有二百余年,青鸾与赤凰连续转世五次,竭尽全力铺了五次路,可每一次都只得黑斑与赤青同归于尽,让天下得短暂安宁的结果。这份安宁就如同镜花水月,五年或者十年黒石子就会砸下,水中月即会四分五裂。唯有协助赤青星取胜,让赤青星开创治世、压制乱根才能安宁百年以上。如今她二人神魂俱疲,神力空虚,百年内无力再转世,分别耗尽醒时最后之力择有缘者赠予天赋与神力印记,寄希望于你二人……
赵谨,某知你不愿信天命,不愿被天操纵,但有一点某希望你能清楚。天并非好哄弄,你与林骁若真心走不到一处,天不会认可你二人为青星与赤星,我等也不会强迫,因为没有任何用处,其实命运还是由你和林骁所掌握。”
“……”
垂眸沉默少时,赵谨才开口一问,语气依旧不温和,然已无方才那般冰冷:“若我与她始终未从天命,你等当如何?”
“我等辅天三家将以命为祭献出所得全部神力,以此唤醒沉睡的青鸾与赤凰,由她们来力挽狂澜。”他的语气无半点犹豫与惧怕,决绝中带着洒脱,以及一二分难以掩饰的悲怆。
赵谨此时真切地明了,他们同样身处于名为“天命”的笼子,只不过她想冲出去,而他们完全接受天所赋予的一切,不论雷霆还是雨露。
可悲否?
她反而不觉可悲,因为选哪条路都需要足够的觉悟,她敬有觉悟的人。这并不意味她会妥协,她最多只能看在这觉悟的份上予之让步的机会。
“东馗愚,我可以不避准赤星,前提是你所教导的一队能在五队合战中胜过我。”
东馗愚眼角微抽,略有几许无奈:“赵大人这是有意担教卒之任啊,是另领一队,还是顶替一人?”
“皆非,我可不像东馗先生这般多才又得闲,我只会出谋划策。”赵谨惯常话中藏刺,尤其是对非善又无面之人。
“是是是,敢问赵大人,收复寻杜一战打算行何等诡道?”
“筹谋前,须得先看东馗先生能否刺探到确切敌情。”
“必不会叫赵大人失望。”东馗愚眯眼轻笑。
不一会儿抵达主营,廖封及左右两位将军已等候多时。
另一边,预备四营中,除一队外的四支队伍已经在有条不紊地练阵型、学挥旗与击鼓鸣金。一队由于教卒尚未归来,如同散养的猴子,上蹿下跳,不是拿着武器聚一起乱打一通,就是想尽办法摸到其他队所在之处,探听军情。
一片混乱中,林骁坐在新分到的营帐前,漠然看着这一切,实则在愣神沉思。西阿星在她旁边打坐练功。
良久,林骁脱出沉思之态,犹豫几息,还是向身旁的师傅请教。
“道长,你有很在意的人吗?”
“贫道乃修行之人,修的是心无痕。若强论在意,贫道当下最在意弟子。”西阿星依旧阖目打坐。
林骁闻言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局促道:“我有点在意刚刚闯进军营的赵姑娘,挺莫名其妙的,我觉着她讨厌我,我虽然不讨厌她,却也称不上喜欢……之前我倒是很佩服她很想结识,还有很多问题想请教,只是被讨厌了,我不想轻贱自己去讨好讨厌我的人,但很奇怪,她一出现我就会不由自主去看她,明明看一眼会觉着冷得刺骨,还是忍不住去看,真的太奇怪了。道长,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贫道,不知。”西阿星睁眼看向她,思量片刻,郑重予之四字,“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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