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的种子一旦萌芽，任何一束落在幼苗上的光线，都会成为刺激它疯狂生长的养分。

裴朝艾想起了自己被绑架前发生的一些事，事实上，她与许希文的矛盾不仅是分手吵架这么简单，在那次吵架之前，他们就已经爆发过一次更为严重的争执——

她还记得那天，她约了人在酒吧见面，对方爽约了，她郁闷地点了几杯酒，结果不小心拿错了隔壁的一杯。

“那是我的酒。”

清洌干净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打断了她要痛饮一杯的动作。

裴朝艾抬眼望过去，容貌英俊的男人朝她一笑，修长的手指掌控着闪着磷光的酒杯，一身剪裁雅致的西装包裹着高挑的身形，出挑的气质引得不远处都有人偷偷观望。

“抱歉，我再赔你一杯。”

裴朝艾礼貌地对他道，随后疏离地将座位拉远一些。

她一眼就知道对方很危险，裴朝艾对这类人没有兴趣，倒是当晚酒吧里的另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个男生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估摸着也就是个大三的学生，皮肤白皙，气质很干净，虽然穿着服务员的衣服，但明显与这个酒吧格格不入。

他应该是新来的，明显还不熟悉业务，因为上错酒被狠狠骂了一顿，他道了歉，可对方还是不依不饶，一时间，周围人的目光的聚集到了吵架的地方。

裴朝艾从一开始就在观察，看到事态升级，将酒一饮而尽，上前去，亲自为那个小男生解了围。

她本就只是想乐于助人，没成想，离开的时候那个男生追了出来，腼腆又正式地向她道了声谢。

裴朝艾觉得他认真的样子有些好玩，随口问了两句，发现他竟然是中河大学生物系的学生，与她工作的地点正好离得很近，于是就顺手留了个联系方式，想着以后或许能帮衬一把。

但她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件小事，被许希文撞见了。

许希文与她是地下恋情，两人对隐瞒这段恋情都是心照不宣，毕竟他们身份特殊，长此以往，随着许希文事业的红火，两人的感情逐渐冷淡，所以当许希文因为那个年轻男生向她发难的时候，她第一反应不是争辩，而是感到可笑。

明知道对方已经变了，甚至借由成名向她输出控制欲，但裴朝艾打算给他留个体面，准备在他情绪平稳后和平分手，以防他做出些麻烦的事情影响到自己，许希文似乎也意识到了她想冷处理，两人正式走向分离的前奏，原本一切都很正常，但她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她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

那是许希文酒店与人密会的亲热照，两人激情相吻，浓情蜜意，好似一对眷侣。

许希文出轨了，去了酒店，又换了身衣服离开，这些都不能激起她的任何波澜，因为当时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被照片上的另一个人摄取走。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她仅凭模糊的侧脸就能认出来的男人。

她的父亲，裴瀚。

裴朝艾闭了闭双眼，将思绪从回忆里拉出来，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裴小姐，你怎么了？”

潘小冰看她自看了新闻后就一直沉默不语，反应还很奇怪，有些担心地问道。

裴朝艾脑海里有许多想法，它们冲击着她的大脑，让她急需一个出口，而潘小冰恰好就在此时提供给了她一个出口。

“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太高兴的事情。”

裴朝艾平静道。

潘小冰低下眼，犹豫了一下，对裴朝艾道：“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你可以告诉我，我或许能做点什么。”

裴朝艾看向她：“你知道大家族如何培养子女吗？”

潘小冰迟疑道：“给很多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做什么都可以？”

裴朝艾朝她笑了笑：“物质是最基础的也是最基本的。”

她转头看向天窗，开口道：“而有些人不满足于此，他们希望家族的延续，所以会教育子女拥有高超的学识，广阔的人脉，优秀的品质。”

潘小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但问题是，拥有资本的人，本身就不可避免会走向腐败。”

裴朝艾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讽刺：“他们会一边教育你保持善良，一边用现实默示你该如何去做。”

“而要认清这样的人，也很简单。”

她转头看向潘小冰：“只要找到对于他们而言，最难以舍弃的利益是什么，就好了。”

如果是以前，裴朝艾绝对不会跟潘小冰这样的人聊这些，可是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与潘小冰聊天，反而是最轻松的事情了。

潘小冰望着她，憋了很久，开口道：“你还是不要做善良的人比较好。”

裴朝艾有些莫名地笑道：“怎么说？”

潘小冰抬了抬眼，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在西街长大，善良的人都是被别人欺负的对象，有时候同他们一样坏一点，才能保护好自己，我也做过坏事的。”

裴朝艾突然抬起手，无声地摸向她脏兮兮的后脑勺。

同流合污向来是人世常态，可还有人持有赤子之心，尽管潘小冰说着自己不善良，可如自己所说，看一个人，最重要看她身后的利益，潘小冰这样在穷苦生活中酝酿出快乐的年轻女孩，又能做出什么真正惊天动地的坏事。

“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一件事。”

潘小冰困惑道：“绑匪为什么要编这样的谎话呢？很难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虎毒都不食子，你爸爸那么爱你，又怎么可能呢？而且你们家应该很有钱，绑匪他绑架人也是为了钱，交了赎金就能救人，为什么要杀人呢？”

裴朝艾神色一静，想起这十多天的遭遇，也喃喃道：“是啊，如果不是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谁又会愿意杀人呢。”

最致命的还不是绑匪想要那些东西，而是他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那些东西即可以影响到她父亲的仕途，也可以葬送他的命，而她只是他明面上的唯一一个女儿。

“明晚。”

裴朝艾突然道：“让我上去。”

她抬起眼：“让我去跟他谈，他想要什么，包括那张纸条上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他。”

潘小冰看了她的耳朵一眼，裴朝艾摇摇头，对她笑道：“没事的，只要手里掌握得够多，他不敢随便伤害我的。”

“何况……”

她抬手抚上潘小冰消瘦的脸颊：“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你会死的。”

“可我担心，如果你上去……”

“那也无所谓。”

裴朝艾打断道：“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做出什么都是正常的，我们只是为了逃出去而已，相信我，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潘小冰轻蹙眉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看到裴朝艾的眼神，还是道：

“好。”

她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当晚，潘小冰又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带来了李隽第三次遇袭和绑匪同意与她谈判的消息。

为了今晚那一刻，裴朝艾做好了准备，只是没注意到，眉宇间暗含着愁云的潘小冰。

夜半时分，月色窥人，不暇探究每一个未眠人为何不眠，大抵是因为中河的夜晚如果需要罗列重大事件，月亮的脑子也得冒烟。

裴朝艾按照绑匪的要求，缓缓走出地下室的台阶，室内比地下还黑，她抬起头看向隐隐透出一丝月光的窗户，摸着墙，朝着前方走去。

就这么走下去，说不定能找到机会逃出去。

裴朝艾脑海中的想法在碰到额前冰凉的硬物那一瞬戛然而止。

绑匪一把拉过她，绑上她的双手，将她推到了一间熟悉的屋子里。

裴朝艾想起了那天恐怖的经历，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但是想到自己今天是带着目的上来的，一时之间又有了底气。

“关于你想要的东西……”

她刚开口，还没说完话，又被绑匪一推，倒在了身后的床上。

裴朝艾皱了皱眉，看向绑匪，呵斥道：“放开我，如果你还想要东西，就给我住手，否则我要是死在这里，你什么也得不到！”

绑匪闻言，停顿了片刻，突然发出一阵难听的怪笑，然后用沙哑的嗓音，对裴朝艾说了第一句话：

“你不敢死。”

他伸出狰狞丑陋的手，撕扯着裴朝艾的衣服，裴朝艾下意识想挣扎，可想到要活着逃出去，突然停下了反抗的动作。

绑匪说得没错，她不敢死，也不想死。

裴朝艾咬住牙，决心忘掉那些现实中的尊严，任凭绑匪继续动作。

火舌在木质结构的房屋里如同被碰倒的杯子里的水一样流淌出去，火光跃上窗口，与月色共舞，邀各路人马一齐燃烧，很快便一发不可收拾。

绑匪转头看向飘进来的烟，意识到不对，立即拿斧子劈开了被木板封死的窗户，从窗口跳了出去。

裴朝艾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刚站起身，被迎面而来的烟雾呛得掉眼泪，火势蔓延的速度很快，她几乎已经感觉到危险的靠近，裴朝艾弯着腰，跌跌撞撞朝窗户跑去，用绑匪扔下的斧头把自己手上的绳子割开。

潘小冰……

意识到潘小冰还在地下室，裴朝艾看了看眼前的窗户，又看了一眼房间大门，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掀起了一旁的床单，跑去卫生间打湿了床单裹在身上，接着用湿毛巾捂住口鼻，抄起斧头朝着地下室跑去。

火光照亮了身后的路，裴朝艾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已经顾不得想什么了，甚至连后悔都来不及，她手中的斧头就劈到了地下室的门锁上。

开门的时候，潘小冰虚弱地倒在地上，没等来死亡，等来一双冰冷纤细却有力量的双手。

“你怎么回来了？”

潘小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她的脸。

事态紧急，裴朝艾没时间跟她解释，一把将她拽起来，边跑边道：“起火了，我来救你出去！”

潘小冰看着她的手，又抬头看向她，反应过来以后，突然道：“往这边走，这边离起火的地方远。”

两人穿越房屋的时候，房子里的火势已经发展到了影响能见度的地步，但好在潘小冰熟悉地形，很快就领着她，沿着一条果真安全的路跑出了别墅。

两人互相搀扶着，裴朝艾不敢再走大路，怕又像上次那样撞上绑匪，于是拉着潘小冰往山林里跑去，一路沿着隐蔽的地方逃，直到两人都快跑不动，能确认离那个地方已经很远了，裴朝艾才气喘吁吁地扶着潘小冰的肩膀，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火源的位置？”

潘小冰靠着大树，上气不接下气，缓了好一会都没能说上话，裴朝艾还是凭口型看出她想说的话：

是我点的。

裴朝艾不可置信：“你疯了？要是一不小心，我们两个都会死的！”

潘小冰好像终于找回了一些声音，对她解释道：“他被火烧伤过，很害怕火，我知道他肯定会跑的，然后你就有机会逃走，而且起火的话！警察也会很快发现，你就能得救了！”

裴朝艾被她的话震撼到了一瞬间，随后开口道：“可是你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回头，你就真的死了！”

潘小冰：“我知道！”

她眼中有莹莹泪光：“可我这样的人，为了救别人而死掉，其实也已经很不错了。”

潘小冰低下头，似乎是想收回流泪的感觉：“我这样的人，活着既救不了妈妈，也救不了自己，可是如果我死了的话，就不用想明天要怎么挣钱，也不用想要怎么才能治好妈妈的病，说不定我死了，妈妈还能得到一笔钱……所以我就这样死了，应该也挺好的。”

裴朝艾抬起手，差点给她一巴掌，但看到她的样子，又没有舍得下手。

“听着。”

她俯下身，按住潘小冰的肩膀道：“只要你活着，我就会拿出最好的资源给你妈妈治病，但你要是死了，我什么也不会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潘小冰抬起眼，看着她的眼神，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人。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早告诉过你，看一个人，要看她能割舍多少利益。”

裴朝艾对她道：“你拿命救我，是最愚蠢的行为，如果你死了，我根本不会按你想的那样帮助你的母亲，只有你活着，才能挟恩图报，威胁到我的名声，你明白吗？”

潘小冰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茫然地抬起眼，突然对她笑了笑。

“可是……你也拿命救了我。”

她对她道。

裴朝艾望着潘小冰的眼睛，突然一顿。

下一刻，她脸色一变，看着潘小冰突然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潘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