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觉睡到下午三点,东校区天桥底下的门到了两点,关得比谁都积极。
夏晓风只能绕过操场,过条斑马线,从学校的正门口进。
跟门外阿叔死皮赖脸扯了一堆理由,终于获得了不被记名的机会,夏晓风双手合十点头哈腰,被不耐烦的阿叔一巴掌拍走,多嫌弃这扯皮的学生……好像还经常迟到来着,挺面熟。
学校正门右手边是收快递的地方,同时也是校猫的窝,每经过此地,都能闻到一股校猫特有的腥膻味儿。
运动会还在激烈进行着,他没报项目,观摩早上的教师接力也没其他想看的了,于是进校门的脚步一拐,往校猫窝走去。
奶牛、狸花、小橘、黑猫、三花……一见活人过来,都不分青红皂白地黏上去,口中喵喵有词,就期待这群人傻钱多的富家子弟投喂。
“哎呀咪咪,过来亲亲。”夏晓风张开怀抱跑过去,可身上没带半点猫粮,被统称为“咪咪”的咪咪们一见是个穷鬼,立马拍拍屁股走了。
“呦呵!这群白眼猫,忘了爸爸前天……上周……去年!去年给了你们多少吃的吗?”
夏晓风穷追不舍,校猫一哄而散,窜逃进快递柜对面的仓库房中,藏进了黑暗中。
仓库房是校猫吃喝拉撒的地方,清理不及时,经常臭得人发昏,他在外面停住了脚步,想想还是不愿让鞋底沾屎而准备打道回府,就见一只出生不过两周的黑白奶牛爬出小窝,半睁着眼睛对他喵喵叫着。
他喵的!勾引我是吧!
少年捏紧鼻子,鬼迷心窍般弯着腰踏进仓库里,连“啪嗒”一下踩上坨稀屎都没注意到就为将重新钻回柜子底的小猫揪出来。
“夏晓风?你在干什么?”有人在身后叫他。
他回头一看,发现是来拿快递的姚梓萍,刚站起身,头就撞到了低矮的电灯,磕出一个红印。
“你鞋子……”姚梓萍面色青白地指了指他的运动鞋,只见一滩黄褐色的固液混合物黏在鞋底,好不恶心。
“……我操。”夏晓风低声道。
他不得不弓着腰,从仓库里“如履薄冰”似的出来,他挠挠后脑勺,无奈地道:“要大命了,教学区厕所允许我洗鞋子吗?”
姚梓萍捂嘴笑道:“你可以试试,反正不犯法。”
两人走出快递处,夏晓风就跟瘸了似的,一浅一深地走着,非常不想体验这种“踩屎感”。
他们算不上朋友,甚至除了交收作业时,没说过别的什么话。
夏晓风不知怎么开口,面对陌生一点儿的人,他好像也不擅长人际交流;而姚梓萍这边,正低垂着头,面颊烫得几乎可以煎鸡蛋了——这是她第一次和暗恋的男生走在一起,脑子里飞出乱七八糟的话语,却挑不中一句说出来。
“额……你,没有项目?”夏晓风只能挑个共同的话题,率先开了口。
“有!有一个,就等会儿,女子400米,被强行推去报名了哈哈。我,我过来拿个快递,不然超时了,要……罚钱,”姚梓萍瞟了夏晓风一眼,声音越说越小,就闻她心虚地道,“等会儿……还有个女子接力,你会去看吗?”
然可惜咱姚课代表声音实在太小,姓夏的压根儿没听见这句“邀请”,空荡荡的大脑只捕捉到一个“接力”,“哦”了一声,笨拙地聊道:
“话说接力……你看了早上教师组的接力吗?”
姚梓萍哑然失笑道:“我没去现场,但看了班群里游星发的视频,唐老师怎么跑着跑着还能摔啊,别把我笑死了。”
夏晓风说:“牛逼吧?胆子大的都可以拿去作GIF动图了。哦,那视频原本不是游星拍的,你知道谁拍的吗?”
姚梓萍还很配合的问了一句:“谁拍的?”
夏晓风不知为何总有点得意的感觉,像在炫耀啥似的,他说:“谭逸拍的,他发宿舍群再被游星转发了。没想到吧,就是我们的谭大佬,平日觉得他挺尊师重道,没想到这么‘尊师重道’!”
姚梓萍出乎意料道:“他还会拍这种视频?看他平时都不在网络上冒泡,我还以为他不会用电子产品呢!”
夏晓风笑道:“那他也没有这么‘聪明’……谭逸这个人,你别看他平时一副苦大仇深、学习学死的逼样儿,其实本质是个闷骚,还有点想法、管得挺宽。”
姚梓萍打趣道:“我还以为你俩关系不好,没想到已经是铁‘基友’了啊哈哈。”
夏晓风不在乎地“嘿”了一声,说:“哪儿来的铁‘基友’,我俩也没那么熟,他老拒人千里之外,又动不动说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话,这种牛逼的学霸,我跟他哪儿能熟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校门口进去是一块平坦的空地,接着要走上几层用来拍毕业照的台阶,台阶之上又是一块空地,空地两旁是用来张贴学校大事和年级前十的宣传栏,空地中间则是一座通体漆黑的雕像。
这雕像是阳才二中的代表物,二中属南方城市学府,对接珠江口,故而雕像建成了一位体态婀娜、面容温和的海女,她高举双臂,托着一把一人长的钥匙,喻开锁解惑之意。自建校以来,她一直被师生亲切地唤为“锁钥神”。
二人走上台阶,姚梓萍快了半步,想绕锁钥神左边走,没想到夏晓风还在叨叨不绝说谭逸的事儿,丝毫没有注意到少女的小心思,愣是“咵嚓”一下从锁钥神右边绕过去,把姚梓萍落在一个左走又不是、回去右拐又麻烦的位置。
最终,两人还是一左一右汇合了,夏晓风这才反应过来,不小心把一同说话的人撇下了,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姚梓萍也没情绪,她倾听着夏晓风对谭逸的抱怨和吐槽,心里竟有点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儿。
不知吐槽到了哪一环节,只听夏晓风夸张地叹了口气,跑火车似的说:
“就是不知道谭逸在装什么,他这样的成绩,这样的学习能力,这样的‘别人家的孩子’,还怕没有未来?还怕什么大学、就业焦虑?说白了……那句羡慕我就是在讽刺我,就是往我身上撒他没考满分的火……”
夏晓风立马收住了口:怎么不知不觉说起了这件事儿,本来不想再提的。
可是坎儿没过去,多少次都会被绊倒,他以为自己跳出了一个圈,实际只是又进入了另一个圈。
“你很羡慕谭逸吗?”姚梓萍突然问。
夏晓风顿了顿,心里五味杂陈,遮羞布盖在身上,只用稍微一扯,仿佛就能连着身体一同皮开肉绽。
——他羡慕,他羡慕死了。
这样有目标,有方向,有明确规划和清晰未来的人,他羡慕死了。
拥有这个时代的学生最荣耀的宝藏,戴有这个社会最值得肯定的成绩光环,挑不出缺陷的优秀班长,事事完美的三好学生。谭逸太亮眼了,亮眼得夏晓风这种一路招摇撞骗、随心所欲的人自行惭秽。
夏晓风是个烂透了的懦夫,认同改变却又畏惧改变,感慨前进却又畏惧前进,喜欢创新却又疲于努力,渴望注视却不擅高谈。他平庸得无可救药。
“我羡慕他?他那样为成绩任劳任怨的优秀学生,我怎么可能羡慕?”夏晓风笑嘻嘻地说,“学得辛苦,又没乐趣,还不如我,天天摆烂……还不如你呢姚课代表,你跳舞多厉害啊,你比谭逸懂生活!”
姚梓萍听他说起舞蹈那事儿,瞬间红了脸,不好意思再谈。
她说:“这个也不算什么,倒不如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我特长只是跳舞,谭逸特长只是学习,你……你也有特长,你应该对自己自信一点。”
她声音又越说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听不太见。夏晓风以为这位女同学是不是有这种“不良习惯”,根本没往“少女情怀”这方面猜。
东校区的体育馆旁就是天桥,天桥过去就到了操场,二人到达天桥底下,就要道声再见。是啊,姚梓萍要去跑女子400米了,而他夏晓风能去干嘛呢?顶多就是回教学楼蹭网看看剧、打打游戏,没事儿再跑到图书馆蹭会儿暖气,躺在长沙发上看本闲书。
——他有什么特长呢?夏晓风失笑着想。
马上要兵分二路,姚梓萍不想错过这个说话机会,她鼓起勇气,对夏晓风说:
“你应该,将你自己的特点展示出去,展示你……很有想法的一面,不仅仅是学习之中的想法——这种想法,成绩好的人能一抓一大把;你应该展示学习之外的,你独特的一面。”
“我想你和谭逸能聊得上来的原因,应该也有这一点,我觉得……谭逸不会讨厌你的,你看,他还愿意为你解答题目,指导你学习方法,甚至你是我见过唯一能跟他同进同出、聊天开玩笑的人……你要,更自信一点!”
姚梓萍说完,头都不敢抬一下,说了句“下回见”便拔腿就跑,那速度跟踩了筋斗云似的——看来400米推她去真是对了。
左耳,是运动场上的枪声和呐喊声;右耳,是教学楼的上课铃和食堂即将开饭的推车声。
普通的校园生活,却像一团甩满了万紫千红而令人眼花缭乱的彩点的纸,被撕碎、揉捏后再丢进空荡荡的心里,发出“咚、咚、咚”的回声。
夏晓风站在原地,脑中循环着姚梓萍的话。
可惜,这人脑子太小,跟不熟的人聊天,只能记住一大串的个别句子。
他震惊地想到:
谭逸……原来不会讨厌我吗?!
此番忠言,是优才生方可说出的话;而相对的,也只能适用于优才生。
如果夏晓风是个聪明点儿、又对情感敏感些的正常高中男生,估计能思考出长篇大论,发表一段漂亮的讲话,最后找出自身的光环,走入人生巅峰之路——说不定,还会对姚梓萍这般可爱又善良的女孩儿心生好感。
可是,我们的主角儿夏同学,并没有那么聪明,也并没有那么敏感。
姚梓萍这段意味深长的话还不能对他启发完全,毕竟,他连自己的特点都不清楚。一个摆烂的、一事无成、毫无特长、缺少标签的中国教育下的高中学生,哪儿来的独特之处呢?
不过,语文课代表的肺腑之言,也不算对夏而言毫无收获。
至少他知道了,谭逸原来不会讨厌自己。自己与学霸之间,好像也并非隔着天涯海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