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

范丞相一身文人风骨，府内建造得十分雅致，院内的丫鬟仆从不多。前几日从丞相夫人那边调了两个丫鬟一个仆役去打扫了一座长久以来没人住的院子，隔天就有一位客人住了进去，那三人就留在那处院子照顾那位客人了。

那位客人住进来这几天就很少出门，只是这好东西整日往里送，丞相夫人每日都会过来两趟询问衣食，再聊会天。丞相每日上朝，等下朝回家，也会去看望一番。那些丫鬟管事嬷嬷都只知道里面似乎住了一个年轻公子，并且大少爷还为此生了好大的气。

一只乌鸦蹲在树枝上扑棱着翅膀，树下院内的屋子里，周云生正跟丞相夫人，也就是他未曾谋面的生母用午膳。丞相夫人不时夹筷为他添菜，周云生大概有些坐立难安，说自己会想吃什么会夹，让她也吃。

他自逃出三水县之后一路躲躲藏藏，风餐露宿衣不蔽体，那些和尚道士在到处找他，朝廷的人也在找他，忽然从一个普通人变成人人喊打的阶下囚，他几乎日夜难寐。

他每每想起明珛擅定人生死命运的作为，觉得那张颠倒众生的脸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只是他未曾想到，他冥冥之中有这一遭遇，路人遇到的衣着华贵的妇人竟然冲上来跟他说他是她失散多年的孩子。

如今坐在他对面这位丞相府的夫人，是他的生母，他是当朝丞相的亲生儿子，他有一个待字闺中即将入宫为妃的二姐，一位在兵部任职的大哥。绝处逢生飞上枝头不过如此。

周云生陪丞相夫人用完午饭便将人送到门口，温声道别，而后回来躺在榻上假寐。

黑色的乌鸦扑楞着翅膀离开了，站久了还有点冷，回去跟明珛和徒弟要大鸡腿吃。乌鸦被徐不迫附身过，脑子里始终留存着徐玉淮是它徒弟的记忆。它还不会说话，不过它能跟斑斑沟通，便一五一十把周云生的情况告诉斑斑，再由斑斑转述。

徐玉淮给它夹了一只鸡腿放进盘子里，“毛沾上泥水了，待会儿让无心给你洗洗。”

乌鸦‘哇——哇——’叫了两声，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站在桌子上开始啄鸡腿肉吃。

明珛听完斑斑口述的话，微微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摸摸它的头让它吃饭。

无心却是有些愤愤不平，“气煞我也，那不就拿他毫无办法了吗？！他为一己之私害了这么多人，本该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怎么他还摇身一变成了丞相的儿子……”

无心附和道：“就是就是！”

明珛道：“老天爷大概是瞎了吧。”

天空忽然响起一阵惊雷，明珛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不过一会儿天上开始下起了霰，似雪又似冰沙。冬雷震震吓得人心惶惶，年纪稍长的人纷纷念叨‘冬月打雷黄土堆’，担心明年的收成，怕老天爷不给饭吃了。

“强盛的暖湿气流遇强冷空气被迫抬升，产生了强烈对流，到一定强度就会出现雷电现象。一年四季打雷，都属正常天气现象。冬天打雷，说明空气湿度大，容易引发一系列的雨雪灾害。请宿主不要害怕！”

明珛：“……”你在说谁害怕，他顶多是说人坏话被抓包有点尴尬而已。

徐玉淮捏捏他的手心，眼神询问他发什么呆。明珛掩嘴轻咳了一声，“方才在想事情，无心跟无患已经在京城待了好几日，是不是该起程出发了。”

“我正有此意，等过了这阵坏天气，就让他们出京吧。”

无心五患怂眉耷眼地吃饭，他们年纪尚小，自从被徐玉淮领回道观之后一直跟着他生活，后来有了师叔，有了乌鸦和斑斑，大家热热闹闹的很幸福，可是现在师父跟师叔让他们自己出去历练，心里忐忑不安又不舍离去。

徐玉淮沉声说道：“长大了总要出去走走，你们不可能一直跟着我跟师叔。”

无心嘟囔道：“为什么？跟着师父师叔也可以修炼……”

明珛眼皮都没抬，只说道：“记得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盘缠会给你们，用完之后得自己赚钱了。”

无心跟无患讪讪闭嘴了，一边郁闷一边收拾包袱。过了两日天气转好了，明珛跟徐玉淮将两人一乌鸦一黄鼠狼送出城门口。无心跟无患带着草帽，穿着厚厚的棉袄，背着自己的包袱，他们身上的道袍别明珛加了禁制刀枪不入，乌鸦跟斑斑脖子上挂了细细的红绳，红绳上挂了一个平安福，那里面藏了徐玉淮的一抹剑气，遇到危险时能绝地反杀袭击者。

虽说是赶出去历练，也给了很多东西，除去钱财衣物，还有许多保命的法器。

无心跟无患捏紧包袱带子，吸吸鼻子道：“师父，师叔，我们走了，我们会好好修行的，你们也要注意安全啊！”

斑斑：“师父，师叔注意安全！”

乌鸦：“哇—哇—”

徐玉淮点头道：“嗯，传承的心法我已经教与你们了，下次见面，希望你们学有所获。”

明珛道：“去吧。别住黑店，多长些心眼，打不过就跑。”

无心跟无患齐齐跪下，朝二人拜了一拜，才起身离去。他们一步三回头，看着明珛二人一直目视他们离开，等终于见不到人了，才嘀嘀咕咕你一言我一句地朝远方走去。

明珛见人已经看不到影了，便转身离开，徐玉淮慢他一步，跟在他身后。

明珛看他，问道：“舍不得？”

徐玉淮道：“略感惆怅而已。”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何况他们只是出门游历，三年五载便会来寻我们。”

“希望他们能有一番奇遇吧。”

两人相携回到客栈。

前几日明珛在打探周云生的下落，如今找到了人他心下落定，颇有些无所事事。

前几日的冬雷不仅让百姓惴惴不安，朝野之间也隐约有所震动，那迷信妄图长生的老皇帝十分惶恐仍未这异象是某种灾厄的预兆，连夜让瑞王跟丞相入宫商讨。那皇帝言语之间怀疑是三水县那个心魔入体的人是灾厄的来源，惊得丞相缄默不语脊背冒冷汗。

皇帝眼神深沉地看着瑞王，问道：“那两个道人真的不会起死回生之术？”

瑞王躬身行礼道：“回陛下，臣弟召见了传闻重能够起死回生的道士，他说只是将人打晕了将魂魄融合完整，并不能将死人复活。实属是民间谣传。”

皇帝好奇地问道：“如何融合？”

瑞王道：“那道士未曾细说，只说周云生原本三魂七魄缺了一魄，才如傻子一半纯真至善，融合后七情六欲完整，怕被惩治，他便从三水县逃了。目前天山及各佛家道派都在找他。”

那皇帝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他一身明黄，在昏暗的灯光下竟然显得有些阴鸷，“这魂魄还能缺斤少两？既然能融合，那可否取出来换个躯壳……”

瑞王心头一震，面上却是一片平静，“陛下恕罪，臣弟不知。”

范丞相躬身垂头，手里全是冷汗，站在瑞王身边，恨不得自己聋了才好。这皇帝年老昏聩，竟然想取魂夺取一个年轻力壮的身体！

“罢了，此时天色已晚，你跟丞相先回去歇息吧，切记看住那两个道士，不要让他们离开京城。”

瑞王跟范丞相很快离开了御书房，在宫门口神色各异地对视一眼，才各自坐上马车离去。他回到王府后，常青过来帮他宽衣，“王妃跟小王爷一直在等您用膳，您迟迟没回来，他们便先吃了歇息去了。”

瑞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即问道：“明珛跟徐玉淮二人如何？”

“他们今日送两个小徒弟跟宠物出京城了，我并没有阻拦。”

瑞王饮茶的动作一顿，缓缓说道：“如此一来，我们再没有可牵制那二人的东西了。”

常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算留住那两个小徒弟，也牵制不住他们。护国寺的高僧，天山派的高徒以及其他几位名望颇高的修道者都不敌他二人，我劝王爷不要与他们交恶。”

瑞王并不在意他眼里毫不掩饰的嘲讽，“我也只是说说，何况他们有赠药之恩，本王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他想起方才御书房皇帝说的话，敛去笑容，沉声道：“只怕我那皇兄不肯放过他们。他今日找我跟范丞相议事，竟然生出了要找一个年轻男子换魂的想法。”

常青冷笑一声，“怕不是要遭天遣。”

“明日派人去跟明道长他们通一通气，也好让他们有个准备。”

“我去吧，正好我明日无事。”

瑞王将茶杯放到桌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你似乎很中意明珛？”

常青眼都不抬，“自然，明珛修为高深，一派君子气度，形容俊美，只怕世间再难找出第二个这般出色的修者。”

“如此，那明天便由你去吧，正好也见见那徐玉淮徐观主，毕竟上次无缘一见。”

常青跟他说完话，便自己回房去了，只留瑞王一个人在房间吃晚饭。正吃着，小王爷便蹦跶着跑来，说今天的功课已经做完了，过来陪父亲吃饭。

隔天常青便去客栈找了明珛二人，三人围坐在桌前，店小二放下酒菜便退了下去。徐玉淮给常青斟酒，凝眉道：“简直痴心妄想，如何能将一个人的魂魄换进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常青叹道：“二位初来京城，恐怕不止，当今圣上早已痴迷长生之道，说难听点就是贪生怕死，如今太子都谨小慎微得紧。”

“可以换。”

明珛语出惊人。

常青跟徐玉淮不约而同地看向他，眼中满是惊奇。

“只需要找一个无魂无魄的身体，我可以将另一个人魂魄取出来放进去。血亲是最好的，更容易相融。”

魂珠是作为转移的重要媒介，因为常青在，这一点他没有提及。他眼神平静地看着常青，“不过我不会这样做如此有违常理的事情。常先生，如果这件事透露到那皇帝面前，你觉得他会选谁做自己的容器？”

是年轻的太子，其他几位皇子，还是正值壮年的瑞王？很显然，瑞王有可能，太子皇子毕竟是亲生儿子，又或者那皇帝毫无人性，选择更为年轻的亲子，无论如何，一场大乱不可避免。

常青敛眉道：“我不会与瑞王提及此事。”

徐玉淮看了他一眼，“妖族在人间不宜修行，你该知道的。”

常青浅笑道：“我跟瑞王是莫逆之交，当年为争夺皇位，当今陛下想要免除后患对同胞兄弟出手，我才留在王爷身边保护。”

徐玉淮反问：“一留留了十几年？”

常青怔然，他当时化形成功便来到瑞王身边，为报答他的赐血之恩，也许很久以前，他们曾暗生情愫，只是在瑞王答应迎娶某位将军嫡女入门以保身份的时候，他们就已泾渭分明，不过朋友之情，如今若是徐玉淮不提，他早就忘记了。

或许如徐玉淮所说，他早该离开了。

常青忽然松了一口气，笑道：“等周云生一事解决，我就离开，一直逗留在京城确实不妥。”

明珛见他顿悟，便道：“那周云生是当朝丞相早年丢失的亲子，如今正藏匿在他府上。”

常青惊讶道：“当真？”

徐玉淮道：“如果各门各派的人知道他藏匿京城，肯定会找过来，这也是我们劝你尽快离开的原因。”

毕竟有人修行者见妖就杀，常青遇到恐怕会被群体而攻之，若是消息传到皇帝那里，不敢想象那皇帝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常青答谢道：“原来如此，多谢二位。”

徐玉淮劝道：“我们准备把周云生的消息放出去，到时候很多修道者会聚集京城，你最好这几日就离开，顺便捎上你认识的其他在京中的妖怪。”

常青释然一笑，朝徐玉淮明珛敬酒，“我早该走了，散播消息这件事交给我吧，我手上还有些人，明日我便会让周云生藏匿京城的消息传到天山跟护国寺，我今晚就会带我两三好友离开。”

他一口喝完酒杯的酒，“两位准备隔岸观火？”

徐玉淮一笑，“天下修道者如此之多，也不必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常青哈哈大笑，“自然，自然！”

常青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明珛站在窗边，看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是他们不提醒，周云生行踪消息一暴露，那些道士和尚很可能会络绎不绝地聚集在京城，经常在瑞王身边活动的常青妖族的身份便藏不住了，一旦泄露到皇帝耳边，他难逃一死，或者扒皮抽筋，或者生取妖丹。

传言之中吃了妖族的妖丹能延年益寿，血肉亦可强身健体，那不过是话本杜撰出的，可世人宁可杀错不会放过。

原世界线，常青被发现，一度遭到很多修者围攻，而此时传到皇帝李恒武耳中。不过两日，常青被突然出现的多名神秘术士抓走，连带其他几个待在京城的小妖，被生生刨出内丹折磨至死。

瑞王知道皇帝所为，前去求情差点被牵累，被皇帝禁足瑞王府，第二天他从暗探那里听到了常青的死讯。那皇帝也因为生食妖丹爆体而亡，一时间朝廷震荡，当朝太子仓促即位，将先帝误食妖丹的事情压下去，只说先帝病逝，才将皇族暴虐残杀妖族的事情压下去。

A9忽然出现，“任务进度90%，请宿主继续努力，马上就要完成任务了！”

明珛问它：“这个进度是因为我们救了常青这几只妖，还是散播了周云生藏在京城的消息？”

“都有。”A9摸摸下巴，“要知道世界线牵一发动全身，宿主救了这几只妖族，做了好事。”

明珛看了一眼朝他走来的徐玉淮，对A9说道：“不算我救的，要不是他提及修道者聚集可能会对常青等妖族不利，我都没有考虑到这几只小妖怪的事情。”

A9肯定点头，“他是个心思细腻的好孩子哒。”

明珛看它语气幼稚地夸徐玉淮是个好孩子，莫名有点想笑，“你如今几岁了？”

“整整三百岁！还很年轻的！”

“嗯，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