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叶五。”

“我是说名字。名——字——”

“我叫叶五。”

乔里潘星瞧着刚醒来的少女，艰难地用草原口音的崖山话跟她沟通着。

少女是苏台从附近的雪地里背回来的。苏台为了背她，腰伤又犯了，这会儿敷了药膏躺下了。乔里潘星给少女换了暖和衣服，灌了热汤药，终于等到她醒来。

她大约十五六岁，身上穿的衣服灰扑扑的，不像草原的样式，倒像是崖山那边的。她冻得苍白，饿得清瘦，但眉眼温柔，长着张清丽的瓜子脸。

瞧见毡房里的陈设，少女不由蹙眉，嘟囔了一串话。

乔里潘星这阵子跟着艾依倒也学会了不少崖山话，但少女的语速很快，口音也重，叫她捕捉不到几个熟悉的读音，勉强听懂了“叶五”两个字。

乔里潘星只好端出馕饼和奶制品来，又倒了壶奶茶给叶五，用夸张的肢体语言示意她吃东西。

叶五很奇怪，明明饿得不行，还要先环视一圈，见没有别的人在毡房里了，才动手吃起来。她吃得又急又快，干囊块直往下咽，乔里潘星都怕她噎过去，连连劝她喝奶茶。

大门嘎吱一声响，有人推门进来。

叶五忽然一愣，迅速生吞下嘴里的东西，飞快地抹干净了脸上碎屑，这才回过头去瞧。见是个女人，她松了口气，继续吃起东西。

乔里潘星瞧见凿冰回来的艾依，仿佛看到了救星。艾依则瞧着坐在毯子上的陌生少女，往旁边看是一旁叠好的灰色衣服。她有些疑惑。

“这是哪位客人？”

乔里潘星把苏台救回叶五的事情飞快地说了一遍，就拉着艾依来当翻译。

艾依这才发现叶五也是崖山人，还是住最北边的一支，口音和她略有些不同，语速更加快。她也得费劲仔细听，才能听懂叶五在说什么。

叶五说她出来找吃的，结果被风雪迷失了方向，又累又饿，在雪地里昏过去了。

艾依沉默不语，直盯着叶五的眼睛。叶五觉得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很瘆人，视线慌张地躲闪着。

就算是最北边的一支崖山族聚居地，离阿木古楞氏族也有一天多的脚程。她怎么会光为了找食物找到这里来？

她在撒谎。

艾依正准备继续质问，却看到了叶五衣领没遮住的半条疤痕。她下意识地看过去，想要出声询问，却被乔里潘星一把拽走。两人在乔里潘星的小毡房里坐下。

“怎么了？”

“我先前帮她换衣服的时候，看到她身上好些疤痕，掐得青青紫紫的，看着就疼。她估计是受不了了逃出来的。咱们还是别戳她伤心事了。”

艾依一愣，生出一丝愧疚来。她第一眼总觉得叶五浑身透着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仔细想想可能是偏见。

“我知道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就起身去做饭了。

苏台专门交代今天做丰盛些，乔里潘星就切了一整颗珍贵的圆白菜，炖进羊肉汤里，翠绿的碎叶子飘起来，很是好看。

翡桑策马踩着残阳赶回来，背上背着一串土黄色的药包。他专门跑去草市给苏台抓药了。

“阿木，大夫说你这是疲劳造成的老伤，得好好养着。先敷几天的药，要是不见好，就得去草市那给大夫当面看了。”

翡桑说着，端着小药罐，往里倒药材。

“阿木这几日就好好躺着休息吧，家里的活交给我们来干就好了。”

乔里潘星担心地说着，艾依也在旁边抿着嘴点头。

“知道啦，知道啦！先吃饭！”

苏台轻松地说着，拿起大勺子给大家分汤。

胡恰阿乐去草市分店轮班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剩下的家人和新来的叶五一起围坐在火塘边。

艾依不经意地一瞥，瞧见叶五偷看翡桑。然而再看，叶五就赶紧收回视线，温婉地笑着，从苏台手中接过盛满羊肉汤的碗。

叶五喝了一口，却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连带着的还有下午吃的馕饼。

苏台着急地拍她的背，“这是怎么了？快去请穆喜酋长来！”

乔里潘星撒开腿就往外跑，没多久就又推门进来。或许是为了赶时间，伏尔勘直接背着穆喜阿木耶跑了过来。

叶五一抬头，就瞧见一个温驯的黑发少年，心弦震颤。

穆喜颤巍巍地走过来，手搭在叶五的手腕上，替她把脉。

“怎么了这是？”

苏台问。一屋人都看向穆喜。

“你……”穆喜看着还未成年的叶五，“你应该是怀孕了。”

“难怪呢，闻着羊肉觉得膻吧？”

乔里潘星的大阿乐想起自己怀孕的时候也是这样。

穆喜也知道了叶五的来历。

“要不去我们毡房吃东西吧，今天做的扯面，不腥。”

艾依用崖山话说了一遍。

叶五拿大阿乐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了脸，跟着穆喜走了。艾依跟乔里潘星把呕吐物打扫干净，总觉得不大放心。她迅速吃完饭，说了一声，也往耶勒家去了。

艾依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瞧见吃得斯斯文文的叶五，顿时愣住了。

“艾依来啦，再吃点？”

阿木耶拿了个空碗。艾依摇摇头，只说吃好了，在叶五旁边坐下。

叶五吃了两大碗扯面，还有些意犹未尽，但觑了伏尔勘一眼，就把碗放下了。任凭穆喜怎么劝，她也只是摆摆手，说吃好了。

“真的吃好了吗？还有很多。”

艾依用崖山话问她。

叶五回看艾依，语气不善。

“我说吃好了。”

“怎么了？”

穆喜瞧着不对，轻轻问艾依。

“没什么。她说吃好了。”

艾依装作轻松一笑，用余光瞥见叶五盯着肚子，面色阴沉。吃过饭，她的小腹有了一些起伏。要放在平时，估计谁都看不出来她怀了孩子。

如果是在崖山，人们是怎么都不可能收留一个陌生的孕妇的，怕孕妇的主人——她的丈夫打上门来要人。孕妇不具备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但是在草原，人们并不关心孩子的父亲是谁，如果谁如愿成为一个母亲，人们会祝福她，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尽可能地帮助她。

从小到大一直被崖山的观念影响着的艾依，总是担忧叶五会引发祸患。这是草原的牧人无法理解的。

吃完饭，伏尔勘收拾锅碗，原本安静坐在一旁的叶五忽然挤过去，抢着洗碗。伏尔勘吃了一惊，打着手势让她去休息，但是她置若罔闻。

穆喜拍了拍艾依，艾依上前将叶五拉开。

“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伏尔勘点点头，让艾依也去休息。他自己抱着锅碗出去了。

叶五背对着穆喜，憎恨的目光扫过艾依，也扫过自己的肚子。穆喜全然不知，而艾依却心惊肉跳。

艾依谢过穆喜，带着叶五回去了。叶五瞥见伏尔勘蹲在一个空着的小毡房旁洗碗。

“他为什么不说话？”

艾依回头看了一眼，“伏尔勘不会说话，他平时跟大家用手语比划。”

叶五嗤了一声，很是失望地自言自语，“可惜是个哑巴……”

她注意到毡房，又问“那是谁的毡房？”

“那是米芽阿乐的，”艾依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尽量克制着，“她出门工作去了。”

叶五瞧着毡房里的雕花木制家具，心里很喜欢，嘴上勉勉强强地说：“房子不错……”

回去的时候，翡桑已经收拾好了。乔里潘星跟大阿乐一起帮苏台按摩，时不时有欢声笑语传出来。艾依觉得神经放松了不少。

“热水烧好了，谁要用？”

翡桑拍拍手，回头喊了一声，棠红的脸带着湿气，显得很精神。

“叶五先洗吧。”

乔里潘星想起叶五还没来得及洗，找了自己的浴盆出来，兑好凉水放到里间的帘子后面。翡桑看见就赶紧出去了。

叶五细声细气地道谢，偷眼瞧翡桑融入黑夜的背影。

艾依很是敏感，而乔里潘星神经大条地帮叶五找了条干净帕子。

这天晚上，翡桑为了照顾苏台，睡在大毡房。小阿哈留在自己的毡房里。乔里潘星去大阿乐的毡房帮忙照顾小孩，艾依和叶五一起睡在乔里潘星的毡房里。

“不是还有一间房子吗，为什么不睡在那里？”

叶五看艾依关门进来，有些不满地问。

叶五并不想和艾依一起。这个女人虽说也出生崖山部落，但并没有崖山女人的样子，身上沾染了太多草原野蛮女人的气息。单是给自己取名字这一点，就足以让她不喜。

“那是胡恰阿乐的毡房，她不在家。得有她的同意我们才能进入她的毡房。”

艾依一顿，再开口已经带上了警告的意味，“这个是乔里潘星的毡房，也是她同意后，我们才有资格睡在这里。”

叶五撇了嘴，嘟囔了句“死板”。

艾依不理她，自己铺了被褥躺下。两人中间隔着一条宽界线。

叶五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说起话来。

“那个翡桑，他结婚了吗？”

艾依心中警铃大作，翻过来直盯着叶五。

“草原没有嫁娶，这里是走婚制。翡桑有自己的情人。”

“嗤，”叶五发出嘲讽的笑容，“又不是明媒正娶，算什么正头娘子，不过是姘头罢了。男人怎么可能没几个姘头呢？”

艾依皱起眉头。

“这里是草原，不是崖山。崖山如此，不代表整个世界都是如此。我看你也是吃尽了苦逃出来的，何必还自己给自己套刑具？你若是想在这里追求一份爱情，你得尊重这里的习俗。这里的情人不是崖山的姘头，不要这样侮辱这里生发的爱情。”

叶五一时顿住，嘲讽的气焰消散如烟。失落和卑怯爬上了她的脸颊。

“我哪里敢要什么爱情呢？我不过是想找个不那么坏的男人娶我罢了。但是我都有别人的孩子了，没有男人会娶我了。”

“这不是别人的孩子，这只是你的孩子。你的情人和你在一块是因为喜欢你这个人，你的孩子他管不着。这里不会有你想要的嫁娶。至于走不走婚，全看你自己。”

艾依说完，又翻过身去了。

叶五看着她的背影，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眼里蓄起的泪缓缓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