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芽刚穿过菜地，就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被带过来的亡灵法师。他的嘴里还是塞着那团抹布，整个人已经挣扎得有些虚脱，干脆面无表情地瘫坐在了泥巴地上。

这样一个在黑夜里给人带来无限恐惧的人，在日光的照耀下，竟是如此矮小萎靡、老态龙钟。

他怎么敢？

米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是不遮掩的厌恶。

海德掏出黑纱布，利落地套在了亡灵法师的头上。海德顺手拿起靠在墙上的长尾大扫把，将魔法注入其中，使之悬浮起来。她轻松地将亡灵法师绑在扫把上，自己也骑上扫把，腾空而起。

米芽也赶紧循着之前联系出来的手感，一口气骑着扫把飞起来，紧紧跟在海德的后面。

晨曦穿过厚重的阴云，洒落在地上。禁忌之地享受着这份短暂的光亮，沐浴其中。

穿过荆棘草地，米芽看到直插云霄的高大树木。木叶是诡异的幽蓝色，像刀刃般竖起来，一致对外。米芽不由抬高扫把，免得被刮伤。

穿过“刀树林”——米芽才给那些树取的名字——她们忽然被炽热的阳光照射。

天空似乎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阴云围绕着这个伤口重重排布，而滚烫的阳光烫破这个伤口，倾泻到了大地上，让这一方土壤退化成了流沙。寻常生物无法存活，偶有一株带刺的仙人掌或一头悠闲漫步的骆驼。

米芽之前还在奇怪这么阴郁的地方，怎么会有驼峰。没想到沙漠和玫瑰小屋离得这般近。

禁忌之地是被光明女神抛弃的地方，聚集了三教九流。“干旱”“湮没”和“阴霉”等上古诅咒在此处各据一方，造就了截然不同的小环境。米芽一路上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地貌和植被，经过火山，她能遥遥望见目光尽头的一线蓝色。

那便是失落之海。无数鲛人生活在海边，非请误入的外人会被他们用利齿绞杀，又或是用海水溺毙。只有鲛人信任的少数商人能往来于失落之海，替他们售卖鲸奶、珍珠以及华美的鲛纱，交换来外界的新奇物件。

她们在火山以北绵延出去的小镇停下。这里坐落着十几栋尖顶的窄瘦高塔，高塔周围零散地设立着大大小小的灰色帐篷。彩色的小点便在这灰黑的建筑中拥挤着。今日是这片黑市的赶集日，自然热闹。

黑市内禁止使用飞行工具。一走到入口处，就有一只硕大的狮子拦住她们。

“飞行扫把得收起来。没带储物戒指得租用这里的储物柜，50铜币一天。□□20铜币一天。”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狮子口吐人言，米芽已经见怪不怪了。

米芽和海德都将扫把收进了自己的储物戒指里。米芽交钱后戴上了薄薄的□□，但海德却没戴。在海德的眼里，米芽已经换了一张眉飞色舞的笑脸，让她一时也有些认不出。海德拽着还蒙着黑布的亡灵法师，领着米芽往里走。

大路两边都扎了灰色的帐篷。人们坐在帐篷里，向着过路的客人吆喝自家的商品。

米芽一路瞧过去，不光见到了基础的针线布料、厨具餐具，还看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艳丽诡异植物，甚至是脖子上系着麻绳的……人？

最大的帐篷下站着十几个高矮不一、老少不一的男人，他们身上的衣服残破不堪，脸上的神情忧郁麻木。

烫着大波浪的黑发红唇老板神情玩味，将手里的草标一个个插到男人们蓬乱的头发里。她摸了摸其中最高的一个男人的脸，剐蹭着他锋利的下颌骨，红唇轻启似乎在说些什么。

男人的眉间蓄着化不开的愁绪，他颤动着发白的薄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女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竟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

米芽不自觉地被那边的景象所吸引，后知后觉地追上海德进了一栋高塔。门上挂着牌子，上面刻着“收购行”三个字。

一进门就能看到靠墙处被铁栏杆封了起来，栏杆的内侧贴着柜台，穿着黑白套装的工作人员就坐在柜台旁。海德拿出指节长的一小瓶毒液，还有洗干净了的法杖，隔着栏杆递给了工作人员。

“毒液的质量还需一段时间来鉴定，法杖上的绿萤石有一定回收价值。至于奴隶……我们这里已经饱和了，您可以去外面的帐篷里问问。这是您的号码，请在一个小时后来领取货款。”

工作人员递来一块刀形的铁牌，上面刻着一串数字。海德揣好后就拉着亡灵法师和米芽向外走。

“为什么不把他送到监狱里？”

米芽几乎脱口而出。然而说到一半，她自己都觉得这话太理想太天真了。

她来自秩序严明的世界，自有一套既有规则来惩罚罪犯。然而这里是禁忌之地，亡命之徒都聚集在这里，话语权的基础是绝对的实力。她因为这段时间同潘妮和海德的相处还算和谐，就放下了应有的戒心。这太危险了。

海德瞥了她一眼，米芽心底一凉，有些慌乱地描补起来。

“我是说……有没有能安全处置他的地方。毕竟就这样把他卖出去，他要是泄露我们的消息，后面再来找我们的麻烦怎么办……”

“我自然会送他去他该去的‘监狱’。进去之后，余生都得在里面好好赎罪。”

海德的脸迎着日光，硬挺的鼻梁显出锋利的明暗交界线。她说完，手上一紧，用力扯起手里的布带。萎靡的亡灵法师踉踉跄跄地跟着她们走了出去。

海德对黑市的布局很熟悉，她穿到帐篷间，不少摊主都会和她打招呼。她说了回头再来，就径直走向了最大的一顶帐篷，帐篷上挂着一对蝙蝠翅膀形状的木板。

裹着亮黑皮裙的女老板笑着迎出来，自来熟地用肥白的肉胳膊挽住海德的手臂。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帐篷里胡乱坐着的人们忽而赶紧站起来，眼巴巴着望向外面的客人，期待自己能被带走。

“海德婆婆您看上的，我一律八折。”

老板笑靥如花，就算海德粗暴地抽开手也不恼。

“温妮莎，我今日是来送你个人的。”

海德开门见山，拉紧带子，将亡灵法师扯到前面来。她一把扯下套在他头上的黑纱。

“哦……”

魅魔老板的尾音在半空中拐了好几个弯。她玩味地瞧了潦倒的亡灵法师一眼，唇还笑着，眼神却冷了下来。

虽说彼此也还算认识了十几年，但海德可算是她的稀客。

“你是知道我的规矩的，他太老了，也不健壮，我就算收了也会砸在手里。”

温妮莎双手抱臂，眼神上下扫过亡灵法师伶仃的两条腿，嫌他皮色难看。

“不，我并不是指望你将他再卖出去。”

海德摇了摇头，抬头看向了帐篷上的蝙蝠牌子。

“我记得你们魅魔会接公益任务，将迫害女子之人抓到你们的庙宇中做一辈子的奴隶。这个人在我的旅馆里偷窥女性，被当场抓住。我希望他余生都在女性的庙宇中赎罪。至于任务佣金，我会来提供。”

海德记得魅魔们的公益单价钱，只是象征性地收10个铜币。但她还是多准备了一些，算作临时添任务的酬劳。

温妮莎改了主意，干脆地答应下来。然而，她只收了10个铜币，便把剩下的都还给了海德。

“这是魅魔公约规定好的价钱。我不能背叛我的族人。”

温妮莎神情严肃，她从海德的手中接过黑带，承诺道:“放心，我也不会破坏和你的约定。”

海德相信她。

魅魔平日里贪财馋色，但在这条族内公约上却保持绝对的忠诚和执行力。

“那么，拜托你了。”

海德略低下头，同米芽一起转身离开。

“魅魔的庙宇建在寸草不生的岩山上，供奉着禁忌之地的第一位女性领袖，传说她最厌恶侵扰迫害女子的男子。于是，崇拜她的魅魔立下公约，惩治庙里的奴隶终年赤\裸，靠着人力凿石建庙，至死方休。”

走出去一截，海德直视着前方喃喃着。

米芽不由转身回望那顶大帐篷上的蝙蝠翅膀。那里将会成为他的“监狱”，或者说“地狱”。

他罪有应得。

帐篷里，温妮莎拿来最粗的锁链，轻而易举地将糟老头栓起来。在回到岩山庙宇前，他别想逃出这个帐篷一步。

原本蹲在角落的男人自发地走出来。脖子上的绳子系在栏杆上，窒息的疼痛限制住了他的步伐。然而他仍然是巴巴地望着刚刚离开的客人的身影。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脖颈上还有细细的半透明水蓝色鳞片。蜷曲的深蓝色发尾挂在旁边，蓄着水，像是下一秒就要有水珠淌下来。

温妮莎翘腿歪坐着玩指甲，瞧着他痴痴地样子，不由摇了摇头。他想必是将那黑直发的客人当成自己的那位魅魔情人了。

“你还指望着哄骗你的魅魔来赎你？别傻了，不过是寻欢作乐罢了。你如今已经不算一个完整的鲛人了，回不了失落之海，还不如盼着有个好客人带你走，好歹能活下去。刚刚的客人就不错啊，她家开旅馆，家底不浅，付钱的时候肯定大气。”

男人浅色的瞳孔里盛满了破碎的哀恸。

“你说你再没在禁忌之地见到她，那她会去哪里……”

温妮莎看着自己鲜红的指甲，仰躺着，语气里写满了不在乎。

“每个魅魔都会在年初回到庙宇参加祭祀。她没来只能说明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凶多吉少，在禁忌之地被仇家找上，又或是被光明系那帮人抓去了也说不定。”

“喂喂喂，爱情不能当饭吃啊。你要是瘦一磅，价钱就要掉不少。你知道你这段时间用了多少水吗？你知道等于多少钱吗？”

温妮莎在心底算着自己的账单，越想越心痛。

“我会找到她的，不论生死。你不懂爱情，不必劝了。”

男人用双手捂住脸，泪在手心晕开。他已经下定好了决心。要想去寻她，总得先从这一方窝棚出去才行。

“我自然不懂爱情……”

温妮莎睁着上挑的眼睛，语气认真，带着些天真的神气。

“魅魔只行使爱情！”

她忽而绽开笑来，站起来向外跑去。又有客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