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周行把地面上的画纸一张张捡起来放到一个固定的“垃圾回收站”。

那里已经有两三叠的水彩纸和素描纸，还有一些未开封的全新棉浆纸，他随手拿了些后坐回椅子上。

想到以前一般画素描的时间长，都没怎么碰水彩——纸张铺在画板上，用美纹胶带固定好之后从抽屉里拿出已削好的铅笔，开始以那一堆照片为样板作画。

画完就发布在微博上，被一些小朋友夸得天花乱坠。

说画的长南街的热闹在纸张上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雨水、处暑、寒露、小雪，彼周行周围一张又一张的画纸又再次落在地面上，轻柔的像羽毛触水。

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过去了。

他看着自己最后以椴木画板为支撑的画，是一幅人物写实，画中人五官精致立体，黑亮平整且柔顺的头发，稀疏的前刘海下方有着一双宛若午夜星空的眼睛。

是泉水流淌相互衬托所呈现出的清澈光泽。

因为笑起来明媚似阳，不明显的内双眼皮不会让整个人看起来像在黑夜中的孤鹰傲世轻物。

反倒是一块无瑕美玉。

彼周行光是看这个伪品都心动，手指轻如鸿毛般地在画上抚摸，像是想穿过时间线，回到那夜只有风知道的钟情。

他微微扁下头慢条斯理地闭住双眼，笑着在画中宋怿洵的嘴角边印下一个吻。

小满，生日快乐……

十八岁的我很爱你。

因为害怕失去，就总会迷恋重逢，一想到会有一天与你在这世间重逢，共享如诗似画的江南烟雨、车水马龙的梧桐南京城。

我每一天都期待“明天”的到来。

不知为何他租的这间房的楼上邻居忽然传来柔情悲伤音乐声——

“月光在慢慢消逝”

“我的你还在哪里”

“微风吹不过万里”

“我还是狂恋着你，狂恋着你……”

彼周行因为从小父母就日理万机，一两个月才回次家，但回到家也没什么用，他们还是会给彼周行的热情泼了盆难收的水，但他也能理解的。

上班多累啊，好不容易休息，哪有心情陪他。

彼周行的性格慢慢地也就开始变得孤僻，一整天不是抱着书就是拿着画集，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满院承载着五彩纷呈的百花怒放，周围都是轰轰烈烈的灿烂，拥簇着他这位孤独流浪家。

像自闭症之类的患者，大多都留有童年阴影。

就像恐惧夜晚的大多数人在身处黑暗的情况下，大脑因过度紧张和刺激会不自觉地把周围一件正常的物品想象成让自己害怕的东西。

也许想象出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可怕，但经过自我紧张的心理情绪的不断加工，它的可怕程度会让你挪不开脚。

动弹不得的自己甚至能幻想出它的话语。

虽然这只是幻想，但他的阴影会一直保存在大脑内。

可能还会延伸入梦境，伴随着人的一生。

童年阴影的大多原因是没有家庭的保护和陪伴，他们没有任何支柱，只有黑夜温柔且长久地陪伴着他们。

久而久之，很能让人产生是自愿走进孤独的错觉。

但彼周行并不觉得自己孤单，只是觉得如果有人陪着他，会更好。

“喂——”

默不作声地走在路上的彼周行停下脚步，转头往暗黑小巷里一看，马上就被一个喝完的可乐铁罐砸了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

“……”

彼周行面无表情地揉了下头，不屑地向他们扫了一眼，刚想抬脚就走，就听到其中一个人嘲讽了一句。

“没人要的东西。”

他双手紧握地钉在原地，眼神的凶狠像猛兽捕食前厉兵秣马的样子，对方继续壮着胆子挑衅他。

“宋怿洵不还是走了吗？看吧，没人要你——我艹！”

彼周行忍无可忍地抽出雨伞就往他脸上扔，那小男孩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声音变得沙哑。

“果然是没爹没娘的教养啊……”

彼周行头也不回地逃走了，但很快他又原路返回——刚才扔错东西了。

那把伞是宋怿洵和他一起选的，很贵而且还印有向日葵花，他很喜欢，丢了可惜。

“别打了，别打了，我真没那么多钱……”

“求你了，放过我吧……”

“才两百？”

一个高大魁梧的背影背对着悄悄躺在墙后偷看的彼周行。

他看见那个身影似乎踹了地上躺着的一个小男孩，残暴不仁地说了句：““乞丐”的身体都能进行循环的资金流动！”

“我又不当“乞丐”……”

“身影”慢条斯理地蹲下来，端起小男孩的脸看了下，满意的笑容充满着暴戾恣睢：“如果我能呢？”

彼周行满身发着冷汗地背靠着墙，那个小男孩就是经常骂他“爹不要娘不爱”的大傻个子。

彼周行一时间想不起他的名字，只想着现在自己的宝贝雨伞就在那男孩旁边躺着。

他很不爽。

彼周行拿起调完静音的手机，看着刚偷偷拍的视频，拨通了电话：“你好，警察叔叔吗……”

……

当尘埃落定后，彼周行才心疼地找回自己的雨伞。

他小心翼翼地拍掉雨伞套上的灰，经过打开雨伞的静观默察后，方才放心下来。

一名女警在不断安慰着宋元，彼周行往那方向望才刚好和女警对上了眼。

女警明眸善睐地笑着，朝他轻轻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小朋友，你看，就是他给我们打电话，才成功救你出来，是你的大恩人呢！”

宋元窝在膝盖里的眼睛抬了起来，他的眼睛还在不断地流眼泪。

看清楚前面站着的人是彼周行后，他更委屈了，像是骨鲠在喉，女警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哭得比原先更加撕心裂肺。

彼周行无可奈何地抿了抿嘴，刚扭头往前走几步，就被宋元带着哭腔的喊声叫住了。

他面不改色地转身迎来的是宋元的拥抱，耳边还有他哭哭啼啼的道歉。

“对不起……我怕……我好怕……”

宋元具有渲染力的负荆请罪让彼周行想到宋怿洵之前迷路，彼周行找了好久连半丝半缕都没有，不知道他现在怕不怕黑了？

会不会想我？

“别怕，我在。”

彼周行的声音像蜻蜓点水般轻柔和，我会一直在的，是你不要我啊……

你说要一起过生日的，为什么不来？

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明明我们之前很好的，你很喜欢我的，至少你表现得很像……

所以说都是假的吗？

你明明知道的，我不喜欢这样，他们都不喜欢我，我只有你了。

只有你了……

宋怿洵，我好难受，你回来抱抱我好吗？

眼睛疼，疼一周了，嗓子也哑了。

真的好疼……

老师说最爱我的就是我的父母，但他们都不来我的家长会，也不陪我回去玩，也不知道我在学校的情况。

有时候在恍惚之间，我真的觉着他们根本不爱我。

那还会有人爱我吗？

我以为那人会是你。

在宋怿洵离开他的那一周，是他最厌恶夏天的时候。

夏天不好，夏天擅于说谎且漫长。

“也许你是对的，小满。”

彼周行的日记本被燃烧所扬起来的火焰是轰轰烈烈到直冲云霄的狂恋。

火光照亮了他的瞳孔，里面像种入了一株美丽的玫瑰，高傲玫瑰的花蕊包裹着万千红尘。

“留在我身边。”

走在路上，宋怿洵的话题绕着学校骂了一大圈。

要是让从出生起便把应天府大学印进骨血，并矢志不渝地以之为目标且成功金榜题名的钟讯飞听到，估计得把他掐死。

宋怿洵在来之不易的几分钟暂停后，又转了个话题：“彼周行，你生日在什么时候？”

“冬至。”

宋怿洵内心升起一种他难以描述的感觉，有点像隔着双面镜为自己的爱人献上一吻，真切中带着模糊。

“等下，冬至……”

他堵住彼周行还想说话的嘴，慢慢地回味起刚才若隐若现的感觉。

但光阴荏苒的感觉，在他又一次的提问声中，不疾不徐地接近尾声。

啧……

彼周行看着宋怿洵随手折断一片叶子放在手里把玩，眉头微微紧锁，像是在高考考场上看着面前关于“红楼梦起名好所引发联想”的语文作文。

呆若木鸡又苦苦思索不出来的样子。

“怎么了？”

“我们真没在什么地方见过吗？”

宋怿洵丢掉树叶的手轻轻抚过一枝探出头的花，他的手指节分明且修长白皙，和花放在一起，不知是谁作陪衬。

“你刚刚一说完冬至，我总觉得这场景我好像经历过一次……”

“海马效应吧。”彼周行垂下睫毛低头看向地面，语气平淡地说。

大学生的补课还是很难赶上进度的，经过一下午加一天的度日如年，宋怿洵终于颤抖着保存发送想让他与世长辞的最后一篇论文。

彼周行走到角落，像低唱浅斟一样抚摸着钢琴，问：“你学钢琴吗？”

“对啊。”

宋怿洵嘴里边吃圣女果边答。

“真巧，我也是。”

彼周行深深款款地盯着他，回想起小时候宋怿洵随口说出的——以后一定要学钢琴，他本以为并不能算是真心约定。

没想到……

果然除了会一直记得他这件事，宋怿洵还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真的吗？”

宋怿洵被论文刚折磨完的疲惫烟消云散，他连忙走到彼周行身边，好奇道：“几级啊？”

“满了，但是没什么用，反正我也不怎么喜欢。”

彼周行低沉的情绪转瞬即逝，看着宋怿洵欲开口询问的嘴，率先拿起歌谱翻了起来。

慢条斯理地问：“弹给你听好不好，大钢琴家？”

“我已经半年没碰了……”

宋怿洵拿回了歌谱，觉得当之有愧，他在几十张歌谱中翻翻找找，最终给彼周行指了一首歌

——《落赴赛克斯》。

“教我弹这个怎么样？”

彼周行没想到还有这首曲，在白驹过隙中愣了一下。

“你喜欢这首？”

“挺喜欢的，温颜如推给我听的，她说是她男神作的词，而且还是个天才画家，十八成名，二十二封神，她拉着我讲了一大堆，我就记住了这些。”

宋怿洵无奈地耸了肩。

“怎么没找人配词啊。”

彼周行手抚过这首曲的原作标语，沉默不语。

——大蓝闪蝶是你的心灵。

“好，我教你。”

彼周行和宋怿洵并排坐着，他们的双手轻松地紧贴着，音乐声沁人心脾。

这首曲有着彼周行自己都觉得矫情扱了的解释。

是由他在下雨天看《天文爱好者》一书中描写着的一颗被称为垂死的类太阳恒星的“裹尸布”的行星状星云而有感而发。

他想起了宋怿洵为何对天文长久地痴迷着。

如果在宇宙中有两颗恒星比邻而居地存活着，其中一颗恒星的活动，将会很大程度地影响到另外一个恒星的正常运行。

就像体积无限小、密度无限大，但可以吞噬宇宙间所有物质的黑洞与被称作为宇宙内最强烈的□□的伽马射线的相遇。

如果两个恒星的轨道靠得也非常的相近，近在咫尺，他们有可能会混合成为一体。

也有可能一颗恒星的物质会被另一颗所吞噬掉，成为他绝无仅有的独享物。

真的吗？

荒凉边缘野草疯长，围成城墙，我能否抬头依旧望见太阳？

但他在《宇宙》一书中又领略到了新的认识。

NGC2799冲向右侧星系NGC2798的中心是因为NGC2798有着吸引NGC2799的巨大的引力。

NGC2799盘面边缘的恒星是在黑洞引力的暴躁拉拽中产生，它在引力作用下，呈一条优美的弧线，像银河中的波光一样，自愿地流入NGC2798炽热稠密的核心——超大质量黑洞。

星际是一个广阔寂静的空间，星系的相撞，基本上不会导致恒星之间的碰撞，所以NGC2799的星流进入NGC2798后，不会引发恒星碰撞而导致超新星爆炸点亮整个星系。

他们只会实现他们两个小小的星云的白昼。

但是。

星系的合并是一个漫长而又复杂的过程，可能需要数百万年。

彼周行看着旁边的宋怿洵，悄悄地叫了句“小满”。

宋怿洵没听清，以为彼周行有话和他说，就把头朝着他侧斜了一点。

意想不到的是得到的却是彼周行轻柔的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