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坐在赌桌前，一只手撑着脸颊，饶有兴致地看着身边正满面红光摇骰子的泰莎。

在这个声潮能把屋顶掀翻的场子里，临安这样安静的表现无疑显得很另类，而她出挑的容貌也足够引人注目，从进门起，临安就感到无数道视线被自己吸引，正在放肆地打量她。

这些露骨的注视男女皆有，甚至有不是人类的，直到临安在泰莎身边坐下，也没有减少多少。

于是短短十五分钟里，泰莎经历了足足八次搭讪，都是来询问能不能拿临安当赌注，如果泰莎赌输了，不要她的积分，只要带走临安。

现在这个壮汉是第九个人。

正玩在兴头上，被人连续插话打断，彻底扫了兴的泰莎把骰子一扔：“[哔——]”

“别生气，别生气，美女，来根烟吗？”壮汉嬉皮笑脸的，拿出个包装上有精致花纹的烟盒来，递给泰莎一根。

天堂岛以文明建设为招牌，在几个吸烟区外吸烟都是禁止行为，香烟的售价更是高到吓人，是天堂鸟内头号奢侈品之一，这壮汉为搭讪显然是下了血本。

泰莎显然心动了，如果这壮汉约的是她，她说不定真会同意，可惜不是。

将目光从香烟上艰难挪开，泰莎的心情更糟了：“你要约她，问我干什么？”

“她不是你约的人？”壮汉一愣。

在壮汉看来，泰莎是C区犯人并不能代表什么，她是天堂岛各大赌场的常客，一个赌徒有再多积蓄也会在一瞬间败光，贡献积分不够住高级寝室很正常——而能天天来赌场混的，想匀一点积分去玫瑰小屋雇一个服务员也是很简单的事。

因此他半点没多想临安的身份：“那这个人造人是谁借你玩的？她什么时候回玫瑰小屋？”

玫瑰小屋？

临安想起这个地方，丽泽尔说过这是天堂岛的红灯区，里面的服务人员……好像都是人造人，想到这里，临安隐约明白过来。

泰莎也明白了，她歪过头仔细打量临安，像是在看什么从来没见过的珍稀动物：“她不是玫瑰小屋的人，她也是监狱的犯人，你找错人了。”

壮汉愣住，转头再次用光脑认证一番，得到的身份依然不变。

“不可能。”他似乎是觉得荒谬，一口否认，“一个人造人怎么可能进监狱？”

泰莎已经失去耐心，恶声恶气地说：“我[哔——]怎么知道。”

壮汉不相信会有人造人犯下能进天堂岛的罪，但是眼前的场面由不得他不信，他很快意识到异常现象背后的猫腻，他对这种隐秘的牵扯毫无好奇心，只想躲着走。

可这个人造人真的很漂亮，是玫瑰小屋没出现过的类型，一看就是高级货，他突然觉得有些遗憾，走人前忍不住又看了临安一眼，视线正巧撞进临安的眼中。

那是一片幽深的黑湖。

他想离开，但临安不准备就这样放过他。

临安早就对人造人的事好奇，只是一直找不到契机去了解，现在这个壮汉送上门来，自然不会放过他。

“继续说人造人的事。”

无声的暗示通过眼神直接传达至对方的意识体中，临安观察着这个壮汉的变化，发现他有很明显的情绪波动，这种涟漪被她解读为忌惮和畏惧，不由得更加好奇。

暗示一出，她就立刻感受到一股阻力，这股阻力远远超过暗示泰莎时得到的反馈。

一方面是来自壮汉的抗拒，他已经对临安失去兴趣；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壮汉的精神强度比泰莎强很多，意识拒绝修改的抵抗力更高。

能力的效果与对方的精神力和情绪都有关。

临安转变战术，尝试用对方更容易接受的话术来一步步引导、操纵他的想法，首先就要削弱他对临安的忌惮，有这种抗拒存在，什么都进行不下去。

可是，他在忌惮什么呢？

临安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能给出一个万金油的模糊说法：

[随口聊几句而已，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起了一点微小的效果，壮汉的状态松懈了一些，不再像一个炸起的刺球，临安再接再厉，继续释放几次安抚，知道自己必须找到下一个突破口。

目光一转，临安在壮汉的手腕上看到了银光，这是一个白银公民。

而泰莎和临安都是黑级公民，临安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去血斗场时的见闻，灵机一动，进行第二波影响：

[我愿意嘲讽一下这个态度恶劣，没有见识的黑级。]

来自壮汉的抗拒一下减弱了，对下等公民的歧视是他自己内心固有的认识，被泰莎多次冲撞后也确实憋了口火气在心里，如果是在监狱外，他或许已经动手，即使在天堂岛被禁止了肢体攻击行为，可口头攻击也是他乐于接受的念头。

第二块石头毫无水花地没入他的心湖：

“哦，也对，毕竟你的见识连沙地蠕虫都不如——小心点吧，别等她的主人找上门来才后悔。”

气氛骤然一冷。

壮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冷汗一下遍布全身，只觉得刚刚头脑发热的自己是着了魔，他绷住表情，落荒而逃。

但是赌桌的热度已经回不去了，大家都没了兴致。

泰莎翻了个白眼。

她拿起椅背上的外套，丢给临安一个眼神：“走了。”

“真是[哔——]，你说这群[哔——]是不是有病？”泰莎没玩够，浑身都是低气压，嘴里的消音都没停过。

“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吗？”临安问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一个黑级下等民，连最低级的人造人都买不起。你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活的人造人呢。”

果然，人造人在这个时代是货物一般的存在。

临安对人造人地位不高早有预感，可今天这一次接触下来，真实的处境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她敏感地注意到那个壮汉一直以来都在与泰莎交谈，即使是最后被激怒，也只是在恶意诅咒泰莎被临安的主人找麻烦——从始至终，在壮汉的眼里，临安这个人造人都是作为某个人的所有物而存在的。

壮汉是一个白银公民，在入狱前，他应该接触过人造人，他的反应就是这个时代正常人对人造人的看法，也是临安需要面对的处境。

“是吗？”临安尝试着让泰莎多说一点，“那你以前听说过人造人吗？”

“那还是听说过的……人造人的广告很常见啊，基本上都是家用型、陪伴型。”泰莎转过头，认真打量临安的脸，“不过，那些人造人都没有你漂亮，我还见过和你长得很像的明星，你应该很贵吧。”

临安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副身体的主人是安，临安在地球时代只是一个五官清秀的普通人，和这样艳光四射的大美女差着一个银河的距离。

“你很好奇这些？”泰莎问道。

“有一点吧，其实我对人造人也没什么了解。”临安扬了扬手，露出自己手腕上的黑色标记，“我也没见过别的人造人——你说他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不知道，但是我听丽泽尔说过，她的光脑能帮她辨认黑级和青级。”说到这里，泰莎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所以，大概是不同等级的公民光脑权限不一样吧，那些白银老爷的光脑会把你标出来，而我们这些黑级下等民也只有个自然人的好听名义，本质都是一样的耗材，怎么会有这样的权限。”

话刚出口，泰莎的脸上就出现一丝刺痛。

这不是指心理受伤，而是她真的感受到了痛苦，临安看着她像被电击一般猛地痉挛起来，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落，很快浸湿颈间的鬃毛。

“没事——[哔——]”

整个过程持续了五秒，五秒后，泰莎的神色轻松了起来，只是身体肌肉依然处于一种极其紧张的状态，无法放松下来，只能从牙缝里往外挤字：

“光脑说，我说了公民歧视言论，这是警告处罚，[哔——]！”

是那句黑级下等民导致的？

临安困惑道：“可是，之前血斗场那些人说得可难听多了。”

“[哔——]，以前我们这些黑级是可以说的，只有高等[哔——]不能说，但是前两天好像有新通知，八成是更新系统给全禁了！肯定是那群高等[哔——]去投诉了！”泰莎缓过气来，浑身脱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哔——]的，那么长的[哔——]玩意，谁[哔——]的会看啊！”

这交流被消音得堪比完形填空，临安听得有些心累，决定转移话题：“泰莎，我准备参加血斗，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我没有，你今天晚上在光脑上报名，明天去找经纪人就行了。”

经纪人？

临安刚想再问什么，激烈且刺耳的警报声陡然响彻天堂岛上空：

“全区警戒！全区警戒！犯人脱离控制，失控中！失控中！

警报！失控者进入人流密集区！警报！失控者进入人流密集区！

避险收容所已标亮，全体注意避让！”

一直以来，天堂岛总管AI艾玛的声音都是仿生度极高的温柔女声，但今天，它的声音在尖锐的鸣笛衬托下显得极为刺耳。

有人跑了？！

临安环顾一圈，就看见不远处的一座空中花园中间几架无人机自动悬空，张开一道肉眼可见的电磁防护罩，很显然，这就是艾玛口中的收容区。

同时，建筑的灯光挨个熄灭，结构有序变化，从一座座灯红酒绿的商业大厦变身成小型堡垒，一根根炮管支出表面，天台打开，一架架无人机在蓝火的包围中腾空而起，组成铺天盖地的包围网，严阵以待。

这架势看得人眼皮直跳，能在这里大闹的一定是个猛人，临安半点不想验证他到底有多猛，拉起地上的泰莎，转身就跑。

轰！！！

还没跑出去几步，下方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浪，半空的站台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吞没，原本在站台周围有序闪烁的电光瞬间开始乱跳，笼罩场地的磁场出现紊乱。

“啊！”

临安惨叫一声。

原本起到保护作用的电流跟着失控，沿着体表乱窜。

临安手脚一阵阵发麻，短暂失力，被迫松开拉着泰莎的手，两人向两个不同的方向飞了出去。

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磁场失控后，失重感一下加强，临安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眼睁睁与收容区擦身而过，明明是几步之遥，却显得无法跨越。

“警报！坐标[33,211,90]磁场基站被破坏，区域磁场扰动，失控者定位失败……”

不等艾玛说完，一道紫白相间的雷霆从临安右下方直射而出，狠狠劈向半空中的一架大型机甲，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滋啦声，这架看起来十分昂贵的机甲化作漫天的破损零件。

临安漂在半空，眼睁睁看着一块巨大的碎片带着火焰与电光笼罩了她的上空，往她飞来。

如果被击中，非死即残！

临安的心脏狂跳起来，生死一线间的恐惧让她爆发出巨大的力量，这一刻她忽视了身上狂暴的电流，以一种自己都不敢想象的敏捷一脚踢在边上一盏浮空灯上，借力倒飞出去一段路，躲开了最大的那一块机甲碎片。

致命危机暂时被化解，可临安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一些小碎片击中了，巨大的加速度下，这些小碎片每一片都宛如子弹，打在临安的身体上，又将她狠狠打出去一大段距离，暂时脱离了爆炸核心。

但临安的伤势却并不严重，这些子弹般的碎片甚至没能深入她的血肉，只是扎在她体表的皮肤上，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刺猬。

来不及思考自己令人惊异的身体素质，临安的注意力已经彻底被半空中接连爆炸的大型机甲与无人机震撼，整个空间都是如群蛇乱舞的电弧和如群鸦飞舞的无人机，是超出临安想象能力的末日景象，有一种不顾人死活的美。

必须立刻寻找掩体！

临安转身的同时，两道形似长蛇的雷弧在半空成型，螺旋起舞，绞向群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