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召府内一处偏远的小巷子里,低低矮矮的房屋连成一片,风沙糊在了这个破旧巷子的墙壁上,岁月镌刻的痕迹深刻且持久。
屋子里光线很暗,外面阳光耀眼到刺眼,却仍旧难以通过那低矮的屋檐和西窄的窗口,根本照不进黑沉沉的屋子里,同样照不进屋子里兀自发呆的人心中。
“阿蒙。”
发呆的少年听见自家娘亲的呼唤,一下子从漫无边际的空白思绪中回过神来,嘴上回应一声,腿脚伸了伸,舒缓舒缓被逼仄的空间挤得有些发麻的腿,缓缓站起身,独属于少年人稚嫩青涩的脊背瘦弱不堪,远远没有中年人的厚重。
阿蒙手上拿起一个碗,将橱柜里小心存储着的水轻轻倒入碗中,那专注的神情,轻抿的嘴角,像是在做一件天授之事。倒完水后把橱柜关上,阿蒙端着接了一半水的碗脚步嗫嗫地走向里边的屋子。
打开遮帘,一股腐朽的陈旧的,甚至带着些腐肉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苍蝇最爱光顾的地方,却被人打扫的很干净,不见一只蚊虫。阿蒙早已经习惯这个味道,此刻面不改色地把手上的碗递给靠在床头的瘦削妇人,另一只手扶起妇人的背,让她能更方便地喝到水。
“咕噜。”女人抿了一口水,吞咽了一口,抬头不再喝了,“阿蒙,你也喝。”
阿蒙没有拒绝,同样抿了一口,两个人喝的两口连碗中水平面都没降。
女人神色苍白,但眼神却闪烁着光,看着自己高高大大的儿子,有些心疼地说:“阿蒙,这段时间是娘拖累你了,等娘腿好了就去担水,你好好专心读书。”
阿蒙没说话,他心里并不想再读书了,可这是娘亲的执念,自从他们被赶出原来的家,娘亲就陷入了一种执念,一定要让他读书考科举,让那家人后悔去。
可来到西召府后,这里的生活实在是太难了,他们身上没有银钱,每日还需要完成官府布置的任务,根本没有时间去赚钱。更何况,西召府能赚钱的行当实在太少,为了母子二人的生计,女人只好参与挑水的工作,每日赚些微薄的银钱。
可哪怕再苦,阿蒙却还被压着读书。有时候他自己都会想,读书到底有什么用?连活下去都已经耗费力气,他读书还能有出路吗?
这话他只敢自己在心里想想,不敢跟母亲说。
“娘,你好好休息吧,切莫想太多。”阿蒙扶着女人慢慢躺下,拿起没怎么动过的一碗水出去了。
把珍贵的水倒进原来的翁里,阿蒙又坐在堂屋开始发呆。
“叩叩叩。”
好像有人在敲门,但阿蒙已然陷入自己的思绪,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管。
“叩叩叩!”
叩门的声音更大了,阿蒙神思被拽回到现实中,发现确实是有人在敲门,他急急忙忙站起身,边往外走边问:“谁啊?”
“你李叔!”外头的声音粗犷豪迈,沉淀着西北汉子的厚重沉稳,“快点!”
“来了来了!”
李叔名叫李磊,是他们搬来这个巷子后认识的,李叔为人正直,看到他们孤儿寡母的,给了他们许多帮助。
阿蒙加快速度走到门口,动作轻柔地扯下被风沙驻损的门栓,门打开时还传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声,诉说着时光的伤痛。
李磊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皮肤黝黑,向来不苟言笑的脸竟在此刻露出笑,一口白牙在黑脸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光亮。
阿蒙没见过李叔这么开心的样子,有些好奇地问:“李叔,发生了何事?”
李磊心中可是畅快,他嗓门响亮,掷地有声地说:“官府在招会识字的人,一两银子的月钱,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蒙小子,这可是个好机会!”
阿蒙心中一动,可一想到周家的作风,他又有些犹豫,自己要是去官府做事,岂不是助纣为虐?一时间,少年人稚嫩的脸上满布纠结。
李磊瞧见阿蒙还在犹豫,恨铁不成钢地说:“蒙小子,莫不是你现在还想着要读书科考?”要是阿蒙真要因为科举不去上工,李磊定要给他大骂一顿,都什么时候了,眼下能赚到钱才是最要紧,不然他们孤儿寡母的,只能喝西北风。
阿蒙连连摇头,将自己的顾虑说出来,有些担忧:“娘也不会愿意我去给周家做事的。”
“嗨呀!”李磊当是什么大事,当下就将周家被下狱的事情说了一遍,“如今西召府是王爷在管,和周家人可不一样。蒙小子,你听叔的,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看人不会错,咱们西召府啊,要变天了。”
阿蒙眼睛一亮,周家竟然被扳倒了!他心中激动,恨不得马上进去告诉娘亲这个消息,可听了李磊后面的话,他还是耐心问:“李叔,为何这么说?”
“我听我那小舅子说,咱们这很快要开始招工了,还要招几百号人呢!具体做什么不知道,但是听着像是大好事。”李磊也说不上来这次来的大人是什么样的,他也没见过人,可姓张的最近四处跑动丈量土地,能让姓张的做事,可见新上任的大人能力不俗。
几百号人?阿蒙有些不解,这新来的大人一来就征劳役,真的是好的吗?想着就问出来了:“便是征兵也没有一下子招这么多的,王爷招这么多人,怕是要做苦力吧?”
“是做苦力,不过是有工钱拿的。只要有工钱拿,便是辛苦些又怎样?”李磊想的很开,若是一天能有十文钱,一个月也能有几百文呢!
阿蒙心中还有怀疑,可见李叔兴致勃勃,便也不再说扫兴的话。
“如今先招第一批会识字的人,有多少要多少,工价也高,蒙小子你要是有想法就去官府门口问问。”李磊细细交代一番,“就这几天,想好了就快些去啊。”
“好。”阿蒙点点头,他打算现在就去看看,若是这事儿真能成,娘就不用再辛苦去担水了。“多谢李叔!”
“谢啥,别整文绉绉那一套。倒是你,要多出去走走,可不能一天到晚憋在屋子里,大老爷们咋能在家绣花?”李磊说完,转身便要离开了,“我还有事儿,先走了,你记得上上心。”
“好嘞。”
西召府衙门口,一个衙役正口若悬河地说着话,说得口干舌燥了就拿出水喝一口,接着说。旁边围观的百姓看着他大方喝水的样子,眼里透露出无尽的艳羡: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这样不用小心算计着喝水啊!
“这是在做什么?”有新来的,看见往日众人避之不及的衙门口围了这么多人,好奇地走上前问。
“衙门招人了,一个月一两的月银!”
“嚯!”来人咂舌,“这么高?你咋没去报名?”
“我能不想去吗?这招的是会识字的,我哪有那本事?”说话的人翻了个白眼,心中说不出来的羡慕,本来能够识字的人家里就不差,如今这些人又找到了这么好的活计,真是代代传的好!
原来如此。问话的了然,西召府就连学堂都没有几座,更别提读书人了,能读得起书的,又有几个会愿意在衙门干活?
没人注意到,他们身边的少年,已然激动得脸颊泛红,心中升起无限想法:这衙役说得若是真的,那他定要去衙门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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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深,除了巡逻的,其他衙门官吏都下值回家了,府衙书房却还灯火通明。
燕子沐斜靠在榻上,看着林晚修认真地批阅手中的文书,烛火在他温和的脸庞上跳动,像天上的星星闪烁在晕开的月光中。
“晚修,要做的事情太多,一步步来,你的身体最重要。”燕子沐突然开口,自从林晚修上任太守,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燕子沐每日忙完总会来府衙看看,虽然每天见面,可他还是察觉到林晚修肉眼可见地清瘦下来。
林晚修头也不抬,温和回应:“万事开头难,忙完这一阵就好了。子沐若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他们如今住在周家名下一座空院子里,离府衙很近,越过一条街便到了。
“这几天看着你忙碌,我突然想起了在安阳镇上的时候。”燕子沐脸上带着一丝笑意,那时候自己不乐意去做这些事情,老是借口逃掉,林晚修为了抓他,天不亮就等在他府前,还跟着他一路折腾走上山。
“那时候你便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揽下来自己做,连休息都得抽时间。”
林晚修正好批完一本文书,放下笔,抬头看着慵懒靠在榻上的人,脸上也浮现出笑,打趣道:“那时候王爷忙得见不到人影,哪里敢劳累您啊。”
燕子沐嘴边也漾开一抹笑,头微仰,看着窗外深邃的星空,说:“西召府的夜晚倒是比太合府漂亮多了。”
林晚修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
西召府的天高的像是悬在世界之外,一片漆黑肆意地伸展,铺满了人目之所及的每一处,与远处的雪山对峙成辉,漆黑的边界与皑皑的雪山互不相容,却又相映成趣。
星星是格外明亮的,一闪一闪的样子像极了燕子沐微颤的眼睫,林晚修转过身看着烛火映照下的燕子沐,晚风拂过林晚修的面庞,也拨弄了他心中的痒意。
“是啊。”林晚修很少有失控的时候,可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夜晚,天地之间仿若旷然无物,只剩自己与心中人,他突然很想将自己心中的困苦与挣扎同眼前人倾诉,重如泰山的心思难以用语言表述,最终化为轻飘飘的一片羽毛,从林晚修口中说出来:“今晚夜色真美。”
燕子沐没有说话,转头看着林晚修,烛火照不亮二人深沉的眸,此刻,四目相对的两个人已然置身于漆黑的旷野,身边只余晚风,明星,以及月亮洒下的不吝啬的温柔。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林晚修,他站起身,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弯着嘴角:“子沐,回去休息吧。”
燕子沐点点头,沉默起身,先于林晚修出了门。林晚修灭了烛火,将门关好,快走几步跟上去。
“你那边事情办得如何了?”
“已经让赵丰年联系了几个大商户,不超过十日便能定下来。”
燕子沐最近忙于联系西召府商户,成立商会,整肃西召府先前不良的营商环境,要让西召府“活起来”——这是林晚修说的。
另外还需要建立官府的行商队,将人派出去与其他国家进行交流,寻觅林晚修需要的那些植物种子,同时打通对内对外的“贸易线”,以便他们日后制作的东西能有销路。
之所以要把这些事情交给燕子沐,是因为同外面的商队进行交易,必须同时持有官府和军营两处盖章的路引,和军营来往就只能让燕子沐去做了。
“再过几日,水渠便要开始动工了,王爷的私库怕是要大敞开来。”
西召府财政根本不能看,便是缴收了周家的钱财,也远远不足以应对开水渠整土地这些大事,燕子沐前期怕是要投入不少钱财进去。
“只要太守大人需要,便是掏空我的私库也无妨。”燕子沐看了林晚修一眼,“为了百姓掏空私库不亏。”
“子沐大义。”林晚修夸了一句,“不出三年,西召府定然府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
“晚修做事,我向来放心。”不然也不会把我的百姓交给你。
人渐远声渐悄,西召府又陷入了沉寂。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