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镇西大街。
“大拴哥,给,喝口热乎的!”一个男子递给正在卖力干活的大汉一袋温酒,“暖暖身子!”
名为栓子的大汉接过酒来,拔下塞子猛灌一口,痛快地发出一声叫好声:“好酒!够劲儿!”
“这可是御史大人特意吩咐给咱们清道喝的酒。”男子笑呵呵的,感慨道:“咱们安阳镇上可是来了个好官。”
“是啊,若是大人能一直在这边待着就好了。”栓子想,如果安阳镇是如今的燕大人看管,定不会造成今天的惨状。
昨日晚上,呼啸了几日的风雪竟奇迹般地骤停,今天还出了大太阳,天气转变之快仿佛让人觉得做了一场梦。可看到倒塌的屋子和生病的家人,这场噩梦确实是真实发生的,好在安阳镇上的官是个好官,一直致力于救灾。
今日一大早,衙门的人就将四方还有余力的汉子女娘召集起来,说是要成立一个“清道队”,男子负责拿上工具去除雪挖人,女子则负责后勤工作,烧饭生火。男子每人一天百文钱,女娘五十文。
对这些人来说可是一个莫大的惊喜。煜朝地方上私征徭役是合法的,若是官府让这些人以劳代役,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再说,他们也有亲人朋友受灾,就算官府不组织,也要自己拿上东西去救人。
现如今可好了,做自己本就要做的事情还能每日有钱拿,便是干再多天他们也乐意!当然,他们还是希望能早些把人救出来。
男子每人发了除雪的工具,分片区进行劳作,没五人一个小组,小组配有一名后勤女娘,负责给他们送酒食,还有生炭。
没错,为了让大家能平平安安工作不被冻伤,每个小组都有一个大些的深陶翁,里边塞了耐烧的木炭。除雪时觉得累了就过来烤烤火暖暖身子,这炭一直都有,女娘算计着时间就过来添上几根。因此大家伙在做事时都觉得特有干劲,有酒喝有饭吃有钱拿,还有炭火烤,多是求之不得的美日子!
“我听人说,现在这个大人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男子往四周瞅瞅,神秘兮兮地凑到栓子身边,说:“这大人家里边儿关系特别硬。”
栓子觉得好笑,这些事情哪是他们小老百姓说得清的?开口提醒道:“别胡乱议论大人,小心被旁人听到了。”
“嗨,这不是只有我们俩嘛。”男子心有戚戚地回了一句,可还是受了提醒,不再说这些事情,转而问:“开春了,就要去阿琴姑娘家提亲了吧?”
一听到这个话题,栓子古铜色的面庞有些泛红,回道:“嗯,我阿娘已经和孙大娘说好了,待开春就定亲。”
“真好!”男子有些羡慕,发牢骚道:“若是大人能给咱们把终身大事也解决了多好!”
“你可真能想。”栓子把酒扔到陶翁旁,一把抓起铁锹,说:“快干活吧,说不准你还能救出个娘子来。”
“栓子哥你这比我还能想!”
其他街道的气氛与西大街差不离,这么好的福利待遇下,个个干活都热情积极。
另一边,县衙内,林晚修与燕子沐正在合议事情。
“林先生果真是神人,一来镇上这雪就停了。”燕子沐调笑着说。看到雪停了,他心里一下子卸了担忧,近来一直紧张的情绪终于有所缓解。
“碰巧罢了。”林晚修摆摆手,昨日晚上和燕子沐商讨了一晚救灾措施,二人的关系也融洽许多,不再是剑拔弩张。
昨日,林晚修提出安阳镇上人手不够用后,燕子沐竟然爽快地下令拨出二百府兵来援助安阳镇。便是林晚修再不知事也从这举动中察觉出一份不对劲。
哪有普普通通的监察御史能随便调动府兵的?可见燕子沐其人,背景必定不同凡响。
府城到安阳镇距离不远,一路兵马便是踏雪跋涉过来也只需三日,待救兵到场,许多事情就能放开手去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下被倒塌的房屋掩埋的百姓,人生之事除生死无大事,一切救援事项在人命前都要往后稍稍。
“方才我去转了一圈,清道们干活卖力,想必不久就能将百姓们救出来了。”燕子沐冰冷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多亏林先生带来的炭。”
其实燕子沐一直在组织百姓救灾,可风大雪急,百姓们缺衣少炭,根本挡不住在寒风中救人,好些人都感染了风寒。
坎儿村的炭送的正是时候,这炭烧耐烧,不必时时盯着,火力也旺,一烧起来温度就拔高一大截,更别说炭在烧的时候还可以靠着陶翁壁温酒,一口酒下肚哪还有什么寒气?
“大人过誉,我今日去善堂转了一圈,里面的东西都已经准备齐全,只待将百姓们救出来便可入住。”
这些房屋倒塌的百姓是无处可去的,若是不处理好他们的去处,便是救出来也是徒劳。燕子沐听林晚修的意见征调了善堂以及大户人家富余的宅子来安置这些受灾的民众,将食物炭火被褥都尽数搬进去了。
不仅如此,这些安置所每几处就安排上一名大夫,一旦有人被救出来就能立马送到最近的安置所医治。
如此万全的法子让燕子沐对林晚修刮目相看,他彻底认同了舅舅所说的话:这样的能人,一定要收拢在自己手下......
下午,几处大街都陆陆续续有了成果,挖出了被掩埋的百姓,竟有四五十人,值得庆幸的是,这四五十人中竟还有三十余人都活着!虽然有些看起来出气多进气少,可送进安置所医治后也活下来大部分,最终有三十二人获救。
这是一个了不得的成绩。
所有清道们都被这喜讯砸的头晕眼花,反应过来后狂喜:自己竟真的从老天爷手中抢了这么多人命!这下子大家不谈什么休息了,都铆足了劲儿要救人,还有人说要彻夜不睡的救人呢!
就这样,在这种全民救灾的动员下,不出三天就清理完了全镇上倒塌的所有房屋。挖出来的人员一共有四百六十余人,其中尚有呼吸的三百五十余人,经过治疗又有部分百姓受不住去了,四百六十余人最终活下来的有二百九十余人。
听起来还是死了很多百姓,可在古代的天灾中已是幸运的,若没有林晚修的及时救援,燕子沐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
燕子沐和林晚修便是天黑了也在外头的安置所慰问这些受苦的老百姓。看着一张张冻得发紫还没恢复的脸,林晚修心中说不出的痛惜。好在是保住了一条命,未来还在前头。
“大人!大人!”一个妇人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膝行到林晚修跟前,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泣声哭诉:“民妇要状告清道钱富,他为富不仁害人姓名!”
刚刚走进北大街安置所的林晚修跟前突然跪下一个衣衫破烂的妇人,手脚冻得龟裂,唇色发白。北大街的清道是最后完成任务的,因此林晚修二人只能在天黑时来慰问。
没想到一来就遇上了事。
林晚修可不是大人,他看了看燕子沐,等着发话。
燕子沐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只皱着眉问:“因何事状告?”
妇人这才发现自己跪错人了,有些害怕地瑟缩一下,可想到自己的好友,还是鼓起勇气看着燕子沐说:“民妇与钱富妻子从自闺中便是密友,我们都是钱源村的人。”
妇人名叫钱小花,同村中一户外姓人家徐家的闺女徐圆圆是闺中密友,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手帕交情谊深厚,甚至还立下约定,以后便是嫁人也要嫁到同一处,互相照顾。钱小花是村中宗族之后,地位是要比徐圆圆高的,徐家只是早先来钱源村的流民,没什么根基。
因着徐家是外姓,在村中总是做最多的活拿最少的报酬,钱小花看不下去,尝尝从自己家中拿些东西接济徐家,而徐圆圆感念钱小花的情,一采到野菜鲜花就拿去给钱小花。
转眼间,这二人都到了要成亲的时候,钱小花靠在镇上读书的大哥给说到了镇上的一户普通人家,虽家境不富裕,可为人踏实,家中公婆人都和善,钱小花还如在家那般胆大活泼。
可徐圆圆不一样,她没有人给说一门好亲事,待嫁时,村中地主儿子钱富看上了徐圆圆,要娶她为妾。大好的女儿怎么可能嫁人做妾?徐家爹娘都回绝了这事。钱富岂是这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人?他使出狡诈手段,坏了徐圆圆的名声,强纳徐圆圆为妾。
“那时民妇正身怀六甲,不敢出去走动,待听到这件事时,圆圆已经嫁给了钱富。”钱小花泣不成声,“这辈子就那么一次没护着她,就让她受了一辈子的苦。”
钱小花时常想起徐圆圆带着家中做的吃食来看望怀孕的自己,脸上带着笑意说:“这肚子里的小家伙出来了,一定要认我当小娘啊!”
那是钱小花最后一次见到她。
待徐圆圆嫁进钱家,被安置在镇上的一处破院子里,钱富在镇上另有住所,他只是偶尔来这里。可钱富不是个东西,把徐圆圆圈在家里,甚至派了人守着,根本不让人靠近。
钱小花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见到她,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大雪骤至,钱小花实在担心徐圆圆,花钱请人把新做的厚衣服以及买到的炭送了些给徐圆圆。直到被救出来前,钱小花都以为自己以及将这个妹妹守得好好的。
可负责北大街清道的人中就有钱富,看着钱富身上穿着的不伦不类的厚衣服,钱小花猛地扑上去,一把抓住钱富的袖子,问:“圆圆呢?”
钱富斜着眼睛,吊儿郎当地说:“那个老妇,不知好歹,下了这么大雪还要去找那早衰相的爹娘,我可拦不住。”
听了这话,钱小花彻底疯狂了。她死命要去掐咬钱富,却被吃饱喝足力气大的男人一巴掌甩开,还骂骂咧咧:“真是一模一样的疯子!”
钱小花不甘心,听闻这次的大人是个为民的好官,她便想请大人帮忙。
“求大人惩治钱富!”钱小花又小心翼翼地说:“若是大人能去钱源村找到圆圆民妇愿为安阳镇服役三年。”
燕子沐沉默。林晚修问了一句:“那徐圆圆长什么样子?”
“圆圆很美,虽然脸上有一块红疤,可那疤痕极美,像极了蝴蝶。”
林晚修也陷入沉默,想到路上看到的那个冰雕般的妇人,他知道,钱小花永远找不回少时的徐圆圆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灾和人祸为什么总是提在一起,我时常对这个问题产生人性上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