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打击着凌乱的石堆，夜雨在地表残留的积水蒸发一干二净。

干燥的夏风夹杂沙尘从云桐耳边吹过，她踩着凌乱石块走到铁矿场门口，水泥筑成的弓形围墙在这儿被大铁门截断，门外人声沸沸，临时从城中调来的卫兵正在组织秩序，让人群后退、再后退。

云桐面无表情看着门口一大一小两个熊孩子。

楚霆捧起手里的点心盒，小声道：“府里刚刚出炉的茶点。”

谢九娘学有学样，重复道：“茶点。”

云桐：……算了，不能打孩子。

“进来吧，这里很危险，不许乱跑。”

谢九娘雀跃地小小欢呼一声，小碎步跟在云桐身后，连声问：“楚姐姐楚姐姐，这里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建这么高的墙？”

“这里是矿区，建墙是防人溜进来，”云桐说，“还防人跑出去，不听话的小孩儿都丢到这里挖矿，挖到十八岁再出去。”

谢九娘缩到楚霆身后，抬头看看他，意思要挖矿你去。

楚霆失笑，牵住她跟上云桐的脚步：“我听人说今天有大型实验，还会有很大的响动？”

“啊，但愿吧，”云桐有些心不在焉，“我看够呛。”

“长姐说的是什么？”

云桐懒得解释，直接将两个孩子领到临时搭起的棚下。这里距矿山距离颇远，棚下挤满了人，有的是学生，有的是专员或是工人，围着一张桌子，桌边坐着一个清瘦的男子。侧脸覆着半张纸面具，不知为何上面画着奇怪而扭曲的图案。

楚霆觉得似曾相识——和巫庙画的那些祈福的符纸有异曲同工之处。他认出此人不由怔了怔，随榆宁的称呼叫了他一声：“江先生。”

江裕头也不抬，对桌上的石头、粉末指指点点：“一二三，把配比记住，待会我们挨个来试。”

云桐坐到桌旁，懒懒道：“跟你说过了，现在想用火药开矿还不现实，这种藏量的铁矿，一硫二硝三木炭不够，顶多开个口子。”

江裕抬头阴森森道：“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硝酸甘油啊。”

“我是为你好，”云桐摊手，“科技树不能推得太快，不打基础是对后人的不负责。”

“我就是在打基础，”江裕说，“要么你告诉我威力更大的配比，要么，给我闭嘴。”

楚霆觉得自家长姐对江裕绝对是真爱，否则怎么会这么听话地乖乖闭嘴，坐在旁边安静吃点心，看着江裕与学生们反复强调火药配比与实验安全，不时幽幽叹气。

谢九娘个子矮，踮脚望着费力。云桐抱她到怀里，她好奇地去碰桌上散落的材料，手指沾到粉末，她盯着看了看，云桐掏出手帕嫌弃地替她擦掉：“小孩子别摸，有毒。”

谢九娘就竖起耳朵听那些人说话，他们争了会儿什么，有个人丢下笔，怒道：“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

此话得到现场不少人赞同，他们结队向外走去，谢九娘看看云桐，她却没动，甚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你可以去看，不要凑得太前，戴好安全帽小心落石，有危险跑快点，”云桐对楚霆说完，按住谢九娘的小脑袋无情道，“你不行。”

“我保证不跟人说，”谢九娘指天发誓，“哥哥也不说。”

“那也不行，未成年人士请主动远离危险场所。”

“危险？”

云桐两手护在谢九娘耳边，轻笑道：“别被吓到了。”

谢九娘心中嘟囔她胆子才不小，耳边双手忽得按紧，一道闷雷忽得炸响，透过指缝传进谢九娘的耳朵，削去许多威力。

谢九娘拽下云桐防护的手，疑惑望向清如水洗的天空：打雷了？

又是一声巨响，这次谢九娘听清了，晴天霹雳般，从矿山方向传来，伴随着山石隆隆塌陷之声。她目瞪口呆望着那边高树缓缓倒了下去，黑烟滚滚，热风吹来沙尘，夹杂奇怪的味道。谢九娘耳膜微痛，被沙尘迷了眼，觉得云桐抱着她的两手紧了紧，似乎也被这一下惊到。

她听云桐喃喃：“我的天啊，他们加了什么东西？”

楚霆离现场更近，受到的冲击更大。学生们让他捂好耳朵，还给他发了棉花团，但他见除了学生之外，江裕与共事的专员们都没有掩耳，他便想看看情况决定要不要捂住耳朵。

他们虽然是实验第一线，但离矿山中心区还有几十步的距离，几个人从中心小跑回来，朝江裕报告：“火药包安放好了。”

他们推出一辆云梯，一个身形健壮的男子爬上高处眯眼望了会儿，确认：“没有人。”

江裕说：“点火。”

那男子在云梯上挽弓，搭上一支火箭，楚霆尚未反应过来，箭已携星火向矿山奔去。

男子连走下云梯都来不及，直接跃下，就地打了个滚。

不过大家都没心情关心他有没有受伤了，平地一声惊雷，大地颤动，楚霆唬了一跳，听江裕不满道：“我就说她那一二三没用。”

学生安慰他：“快了快了，传导点火装置应该已经启动……”

“砰！”

又是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呛人的黑烟与冲天的沙尘滚滚而来，楚霆顾不得双耳剧痛、双眼泪流，睁大眼睛看着山坡一侧如油脂融化般，缓缓垮了下来。

旁边学生、专员扯着没回过神的他往安全地带跑，楚霆听见江裕边跑边在旁边激动喊着什么，但他耳边嗡声不断，一个字也听不见。

【啊这，】休了个短假的系统被迫上岗，扫描分析，片刻告诉云桐，【恭喜宿主，成功改良黑.火.药。】

云桐：“……这跟我没关系。”

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云桐失神看着跑回棚下的江裕与学生们，他们开始激情复盘，她自己的心情也不算平静。

火药，华夏古代四大发明之一，据记载最初是古代炼丹家在炼丹过程中发现某些物质混合能够燃烧，乃至剧烈爆炸。火药的发明与应用，直接引起了战略战术、军事科技的重大变革，是穿越者的必修课程之一。

——虽说是必修课，但就像没找到石墨矿便没法造玻璃，火药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造出来的。

一硫二硝三木炭，这个口诀云桐不必求助系统都知道，可真正要开始操作却发现问题重重：硫磺要怎么提取精制，硝酸钾跟硝石是什么关系，木炭最容易，但是要碾碎混合，碾到多碎才能产生爆炸效果？

想要炸炉，简单，凡是玩炼丹的几乎都有炼丹炸炉的经验。可要他们控制炸炉，想炸就炸，想炸多大就炸多大，他们大多会认为你脑子有问题，或者是在故意消遣他们。

云桐自己折腾了一段时间，炸是能炸，但始终无法控制爆炸效果，最后只能承认自己没有艺术天赋，转而物色人才来解决问题。

像是听见了她的需求，上天赐下一个江裕，送到她手边。

江裕是个生得非常好看的道士，正儿八经穿上道袍时，谁见了都说他是天生道骨，仙气飘飘。然而他的性情与气质完全不匹配，骨子里便刻着桀骜二字，经历了京城方士倾轧、被迫流亡，整个人颇有愤世嫉俗的味道。

当初在将军府，顾夫人考教他们的本领，云桐从窗边路过，见他正面无表情将硝石、硫磺研磨成粉——后来云桐问他当时想干什么，他说没想到流落宁州也要给权贵炼见鬼的长命丹，这种日子或者忒没意思，干脆与权贵同归于尽，也算为百姓谋点福祉。

云桐：……就，挺后怕的。

这只黑化小火龙不是那么好收服的，捡回宁州后不听她指挥，瞎搞事，差点把自己炸死。云桐气得让人把他绑在担架上，每天带他到试验场，把她那些年试过的配方都炸了一遍——只让他看，不让他动手，不让他进实验室。

他想自己买原料，每位硫磺商人或是硝石商人都接到通知，对他说：“抱歉，您的话限购。”

就连卖炭翁都听到风声，每次都要小心翼翼核实：“天儿还不冷呢，您买这么多炭做什么？”

最终，江裕不得不向云桐低头，挥笔签下生死契，阴阳怪气道：“冬天快到了，再不跟您卖身我就要冻死了。”

云桐收起契书与保密协议，不以为意地笑笑。

欲望永远是人最大的软肋。

包括正向的求知欲。

君不见数以万计的人类群星，前仆后继地奔赴科学之无尽长路。

有了江裕，以及他的师兄弟、后续培养的学生，云桐才算补上了火药这门必修课。

江裕无疑是个人才，云桐听他们后续复盘配比，敏锐听出为何今天这场试爆威力会这么大。

江裕整出了硝酸钾。

云桐百思不得其解：“你连什么是化合物都不知道，怎么做出的硝酸钾？”

得意洋洋指点江山的江裕忽然不说话了，将纸面具上的鬼画符朝向她，罕见露出了心虚的神情，梗着脖子不说实话，连梦中得天神指点这种托词都扯了出来。

还是其他学生耐不住云桐逼问，小声说：“您造银镜的时候，先生去看了。”

顾夫人的生辰礼物，云桐为了造那面银镜，费劲巴力配出了硝酸银溶液，涂在玻璃背面，这才成了镜子。

云桐：……彼时江裕在实验室里晃来晃去，她以为他是对玻璃好奇，后来还把剩下一点硝酸银溶液给他，教他怎么保存。

小火龙，自行进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