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小四送到榆宁医馆,各位医生各展所长,到第二天中午已彻底退烧,允许出院,回家观察。
楚霆抱幼弟出门,被医馆门外排队的百姓唬了一跳。贼眉鼠眼的矮小男子鬼鬼祟祟与人搭讪,楚霆以为是小偷,正要让人拿下,被医馆的守卫告知:“只是黄牛而已。”
“什么是黄牛?”
“倒卖排号的,”守卫司空见惯,“一大早便在医馆门前占位置,抢到前面的号,加价卖给想插队的。”
“为何不管?”
“他们没法垄断诊号,有急症的可以挂急诊,加之确实有外地过来赶时间的,”守卫说,“别做得太过分就好。”
“……长姐可能不喜欢。”
“黄牛这个名号就是县主叫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这些贩子与牛有什么关系,”守卫说,“县主确实不喜欢,但这些贩子总也管不住,抓去县衙没办法严惩,顶多打一顿就放出来。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又不能学别处禁止他们进医馆……我们也难办。县主先前说要用新的挂号方式,章程还没出来,或许以后能好些。”
楚霆脑中转过几个念头,但每个又能找出漏洞,直到抱楚四回去都在琢磨这件事。
云桐在榆宁的住处是基于前县令的府邸修葺扩建的,她虽不好享乐,但绝对是能不将便就不讲究的,府邸内装修风格虽与时下不同,但十分舒适宜居。唯一不足就是云桐平时不需要太多人伺候,楚霆、楚小四还有谢九娘一起,府里人手顿时紧张,等到葛青与新遂的婢女过来,才勉强支应得开。
府中多是年轻婢女,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谢九娘个半大孩子还好,楚小四由谁照顾却让人犯难。葛青问遍众人,最后还是桑叶回来见她窘迫,思量一会儿,去将她新过门的嫂子请来照看。
安顿好幼弟,楚霆松了一口气,询问葛青:“长姐在休息?”
云桐一夜未眠,回府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桑叶回府向她禀告几件事,她匆匆扒口饭,又出门去了。
“县主出门了,”葛青想起桑叶说过的,向楚霆解释,“今天城外有一场大型实验,听说会有很大动静,已提前几日张贴告示让城中百姓不要惊慌,县主恰好回来,便去现场观看。郎君要去吗?”
在困意与闻所未闻的大型实验之间,楚霆未作犹豫,问道:“我可以去吗?”
“应是可以的,”葛青说,“我听说城中不少百姓也要去看,但内围只有相关人员能进,郎君若要去,可以找桑叶的哥哥。”
这边回过话,安排好楚霆的午膳,葛青又往后院去看谢九娘。谢九娘安置在云桐院里,葛青知道谢九娘情况特殊,特意询问了谢九娘今日的身体状况。谢九娘乖乖回答今日痛了几次,拉住葛青的衣袖,眼巴巴地说:“我想去找楚姐姐。”
葛青为难:“县主今天有事出城去了,大约要晚上才能回来。”
谢九娘抿嘴黯然道:“昨天是我不好,我想找楚姐姐道歉,可楚姐姐不肯见我,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故意让你这么说。”
葛青昨晚不在,被谢九娘摇摇欲坠的眼泪唬住,以为她们真闹了什么不愉快,连忙安慰道:“岂会,女郎别多想,县主是真的有事,今天城外有实验,大家都是知道的。”
谢九娘满脸写着“我不信除非你让我看看”,眼圈含泪,仰头脆弱道:“我知道我是个怪胎,大家都嫌我,连楚姐姐也不愿意见我。”
葛青一个头两个大,怎么也安慰不好,左右为难,见她固执,咬牙道:“女郎稍等,我去请示郎君。”
到了楚霆面前,谢九娘又是一番说辞,反复强调他们把她抢出来便丢弃不管,待谢玉言来了她一定要跟哥哥告状。唬得楚霆心虚,为了封口,只好让她换作男孩装扮,一同出城。
“若换做长姐,你肯定要挨一顿打,”马车里,楚霆渐渐回过味,屈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这叫什么,熊孩子,撒谎不眨眼。”
谢九娘扒着窗看榆宁的风光,无暇理他。
榆宁与她曾见过的城池都不一样。
她从前以为,京城便是天下最气派的大城了,皇宫高墙耸立,几乎与城门一般高。自北向南的白玉道,两旁全是累世公卿、世族高门,出入车水马龙,华盖云集。然而这次出门,她从北城走到南城,平整的石板路不见了,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地土路。矮趴趴的小房子,有的甚至没有茅草顶,衣衫褴褛的人遍地都是,分不清是良民、奴隶还是流民乞丐。
走出京城百里,这天下,便与她想象中的大不一样了。
路上经过的城池——有的甚至不能称为城,那矮矮一道夯土墙,似是泼水便垮,称作城,其实就是坞堡。有驰道通过的城池情况会好上许多,然而那些驰道也是前朝、甚至前朝的前朝修筑,已经没人在意这是不是帝王的专用车道,因为大多地方无力修缮,经年累月,已经与普通道路无异了。
因此谢九娘到宁州时,见到宁州平整宽阔的灰石路,为之一大惊。待见到新遂高耸、坚固的城墙,便认为新遂是天下第二的大城了。
如今她又来了榆宁,发现谁是天下第二,或许有待商榷。
榆宁最高的建筑是县衙,就在云桐的府邸不远处,附近是大片空地,堆放着建筑材料。谢九娘问楚霆:“楚姐姐要往这边扩府吗?”
楚霆摇头:“是县衙要向旁边扩建,规划已经做好了,只等农闲开工。”
“为什么要那么大的县衙?”谢九娘问,“县令要住进去吗?”
“唐县令住在别处,”楚霆说,“县衙人手太多,再不扩建,他们就得到大街上办公了。”
榆宁有多少事务,需要那么多官吏办事?
从城中往城外去,一路虽没有公卿世家高大壮观的门第,谢九娘却发现这里的民居都结实干净,高矮相似,整整齐齐,似是特意做过规划。长长一条大街两侧都是集市,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他们的马车堵了半天才通过。
楚霆指给她看,排队最长的地方便是榆宁医馆。榆宁的集市街本不在这里,是每到“专家坐诊日”医馆门前便会有很多人,有的病人是从城外来,顺便带了特产进城卖,渐渐的,这里就成个小集市。
谢九娘看着集市上的人群,他们穿着不算好,也打着补丁,但胖瘦与精神气与别处的完全不同。他们有闲心关注鸡飞狗跳的琐事,为了一两枚钱争得唾沫横飞,没讲下价格,但最后也悻悻地将野菜买下。
——他们竟然花钱买野菜与菌菇,这些难道不是遍布四野,自己去捡就可以了吗?
谢九娘这才发觉,榆宁的百姓富庶,甚至有闲钱挂“专家号”看病。
榆宁有城墙,但不算高大,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装饰”,就像贫富人家可以没有家具,但一定要有大门似的。谢九娘问楚霆:不修城墙,不怕胡人打过来吗?
楚霆虚虚给她画了一下榆宁地形与附近的城镇,告诉她:若胡人能越过新遂与这几县打到榆宁城下,那榆宁有没有城墙也不重要了。
没有高大的城墙,怎么评天下第二大城呢?
“那种砂浆是什么?”谢九娘晃晃脑袋,又问,“既能砌墙还能铺路的那种。”
“那是土水泥,砌墙和铺路的水泥其实是两种配方,”楚霆说,“听说先前用来铺路的那批配方已经淘汰了,官坊新配了更结实也更便宜的,但目前只榆宁有。外面来买,给的还是先前的。”
那夜在书房,父亲痛骂长姐抠门,他听了不少长姐对榆宁内外商品定价的区别对待。譬如水泥、钢铁,除此之外还有榆宁产出的瓷器。
榆宁本地瓷器价格低到不可想象,官坊生产的普通瓷器,榆宁本地人几乎家家都有。稍贵一点的青瓷、特殊釉色的彩瓷,榆宁人咬咬牙也能买得起。
然而这些瓷器从榆宁运到新遂,价格便要翻一倍,运到宁州其他地方,价格还要翻上一倍。行脚商人凭宁州户籍到榆宁买低价瓷,运到宁州外面,漫天要价。这些瓷器再由外面的商人贩到京城,价格更是不敢想象。
谢九娘看见一地摊摆着青瓷盏,大为震惊,向楚霆询价后深感心疼:“那些行商欺人太甚!”
楚霆:……他经常怀疑长姐与外面的商队有勾结,不仅通过他们贩瓷,还贩盐、糖、纸等。那些商队每到秋后便结伴来榆宁,车车辙印深深,两匹马都拉得艰难,不敢想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么肥的队伍自然有人觊觎,从前长姐聘父亲派兵,变装去接他们进宁州。
父亲不愿:“你把我军中士卒当成什么了。”
长姐淡淡道:“我给钱,或者抵账。”
父亲便再不提军威一事,欣然答应。
后来榆宁成立了“镖局”,不再需要楚家军护送商队,父亲反而更加耿耿于怀,时常嘟囔:“把钱袋子捂得那么严实,当我看得上她那几个钱?”
谢九娘跟楚霆借钱要把那一摊的青瓷都买下来,楚霆看这傻孩子,叹气道:“你若想买,我带你去官坊买,这里加价两成不止。”
谢九娘惊诧:“还能再便宜?”
“你若能讨长姐欢心,她能专给你烧一套独一无二的彩瓷,”楚霆撺掇道,“我在唐县令那看过一次,釉下五彩,浓而不俗、淡而有神,堪称人间绝品。你去搞定长姐,我出工本费,成品咱们对半分。”
谢九娘盯他看了一会儿,判断他不是在骗小孩,伸手与他击掌,重重点头。
如果能有这样一件彩瓷,或许父亲会原谅哥哥。
谢九娘想道。
如果真的能烧出这样一件彩瓷,她就封榆宁为“天下第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