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渡口走到月城,还需一段距离。跟陶城一样,在城邑的周围坐落着几个小村落,像是拱卫月亮的星星。
月城建在地势略高的位置,远远看去,像是浮在草上。
“你们的城墙很特别,是弧形的,我们陶城的城墙是笔直的。”陶冬道。
“因为月城是圆形的。”月杏勉强扯出一丝笑容答道。
进了月城,才发现这里的房屋与陶城的大不相同,都有着很高的地基,大约是因为大河经常泛滥,抬高地基可以避免房屋被淹。
城邑内有着明显的贫富分化,因为他们可能是较早脱离氏族共同生活的,但仍旧以家族血缘作为纽带互相连接。
这一点已经走到了陶城前面,陶夏还在为分化部族为家族努力着。
进城之后,陶夏等人被安排了住宿休息的地方,看来这里已经靠近文明的中心,城邑间往来比较频繁,接待的井井有条,住宿的房屋也很干净,墙壁的黄土很干燥也很结实。
司寇一家还被围困,月杏看上去似乎并不着急。
她先回家察看了父亲的病情,大哭了一场。虽然月山仍然昏睡着,她还是把自己这一两天的经历、陶城大致的情况,以及城中目前的情况,一一说与他听。
陶夏让随行的人,拿上些小玩意去城里找人随便聊聊,打探些城邑的真实状况。
人都是好奇的,尤其是在这个大部分人一生都没有离开百里之外的时代,普通人随口一句话的真实性,远高于当权者思忖许久吐露的话语。
随行的人已经轻车熟路,拿着糖、糕点、铜刀之类的小东西,或是找人闲聊,或是假装换取城邑的特产,很快吸引了不少的人。
月杏陪着陶夏等人吃过晚饭,天色将暗,忽然外面响起了牛角号的声音。
“这是在召开全城的集会,以往只有我父亲有权力这么做。”月杏挑挑眉,似是难过似是气愤,“陶夏,你们陪我一起去看看吧。”
如今看来,这号角是谁吹的,谁就怀着在城主病中夺权的心思。
陶夏与石影对视一眼,男人默契点头,转身出门去招呼随行的人,不论男女,身上均藏好兵器,每人腰间再左右各挂一枚陶雷。
陶夏与月杏并肩走着,其他人紧随其后,一行人随着人流来到祭祀广场。
大约是见月杏来了,其他城中各家族人也差不多都到齐了,占卜师月风令人放下号角。
他清了清嗓子,压抑住快要取得更大权力的喜悦,换上一副悲痛的面具。
“现在司寇连同他的女儿,全家人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他的土地和奴隶已经还给当初被他勒索的人手中。但是我想问问大家,他这一大家子人怎么处理?”
人群有些慌乱与茫然,没有人答话。
月风又说:“他不听从城主的占卜,为了救自己的女儿,牺牲了城主的女儿,我听说他的女儿根本没有怀孕!现在月杏回来了,因为她不是月神想要献祭的人,月神还在恼怒着城邑,她还会继续惩罚城邑!”
“他所作的这些无非就是想当城主,可是这样的人能当城主吗?当初他掌管土地分配的时候,分给了家人最好的土地。当初他掌管城邑法度的时候,随意杀死穷人,给富人免罪。按照城邑的法度,应该怎么办?”
这次,有人在台下喊道:“按照城邑的法度,要被处死!”
月风继续推波助澜:“可是他现在当乌龟,缩到壳里去了。靠近的士兵,不是被戳死就是戳伤,没人敢靠近了。”
“这样的人不能城主!他连月杏都想杀死,以后会不会杀死你我的孩子?”有人在人群中带节奏。
“他就像个虱子一样只知道喝我们的血,烧死他们!”有人提议。
“把他的女儿拖出来献祭!”有人吼道。
“大家都同意烧死他和他的家族吗?”月风继续煽动。
“同意!”
“同意!”
人群激愤的呐喊着。
“走,找他算账去!”说着月山跳下祭台,走到人群中,带头就要去放火。
人们也跟在他的后面往司寇家的屋子涌去。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月杏大喊,可是喊声淹没在了人群中。
陶夏觉得月杏的声音不算小,应该被人们听见了才对,可是确没有一个人理睬她。
看来她城主女儿的身份并没有什么特权。
难道城主果真是个大公无私到让城中所有人都信服?
还是说,大家都听见了,只是各自迫于某些原因,假装听不见。
很快大火燃起,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夜空。
月杏望着空中的火光和浓烟,憋住眼泪,两只小手攥成拳头,对于众人对自己的无视感到羞愤。
“我姐姐说了,血脉给不了你权力。想要获得权力就展示出相应的能力。就好像她现在是司城,我以后想要在城邑做官吏还得靠自己服众才行。”陶冬安慰道。
石影也在一旁不咸不淡道:“嗯,她还说了,想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先要变强,让自己有实力上桌吃肉再说。”
陶夏揽过月杏的肩膀:“好了,他们把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现在年纪还小,才十五岁,有大把时间可以建立自己的功业。”
月杏眼睛亮了亮又暗下去:“我没时间了,我父亲还病着。”
“跳出你父亲这个框子,你可以......”
陶夏话还没说完,远处有人跑向月杏,边跑边喊着:“城主醒了,城主醒了!”
月杏回望一眼陶夏。
陶夏松开女孩肩膀:“你快回去看看吧,今天已经很晚了,明早我准备些礼物就去拜访城主。”
很快,城主醒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城邑,因为他想让人知道他醒了。
前来传消息的人,并没有跟月杏一起走,而且留下来继续向陶夏等人传话。
来人说城主虽然晕倒了几天,可是醒来之后头脑十分清醒,病已经完全好了,这一定是先祖庇护的结果。
陶夏似乎有些想通了这几天来发生的古怪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她挑选出一些看望病人的礼物,大张旗鼓去看望城主,还特意让几个膀大腰圆的族人走在最前面开路。
一行人队形整齐,令人惊叹。
月城的人很自然地让出了一条路。
待陶夏见到城主时,他已经在广场处理公事了。
按照这个年代的苍老标准来看,城主年逾四十,已经当得起一个老字……
至少老祖母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第一批孙辈。
月杏乖巧的立在父亲身后,满脸欢欣,远远地看到陶夏来了,冲她招招手,微微示意。
待陶夏走近,月山也起身,两人相隔三步距离时互相行礼。
陶夏不懂大河流域的礼节,每个动作都比月山慢了一拍,羞赧解释道:“陶城地处西北,初出蒙昧,礼节方面还要向您多多学习,但与月城一样,陶城也是百年从华城迁出的,大家都是亲族,有着共同的先祖。城主您大病初愈,我作为陶城的首领送上一些草药,祝您身份康健。”
毕竟岁数上隔了辈分,月山目光亲切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友邦首领:“想不到陶城的首领如此年轻,我得先谢谢你,一定是你感受到先祖的召唤,送回了我心爱的、唯一的女儿。”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周围便聚来了不少城民。
还是之前月风鼓动民众烧死司寇的场地,他此时立在场地的另一端,身边跟随了不少的族人,并没有之前那样自信,甚至有些畏缩,遥遥往这边张望。
月山与陶夏又寒暄片刻后,便让陶夏等人与月杏一起站在身后,自己走到台前,向着众人说道。
“我听说司寇死了,也听说大家对他的行为很愤怒。我想对大家说,是我安排他去做分配土地和奴隶的事。他做的有失公允,我这个城主也是有过错的。我要向你们致歉,如果我早些看清楚他的为人,换一个公允的人来分配土地和奴隶,维护城邑法度,就不会发生这些令人悲痛的事情了。”
原来城民们和月风根本不是来看月山身体恢复如何的。
他们知道月山苏醒,自发遇到广场的原因是担心私自瓜分司寇私产,又逼死司寇全家,是否触犯了城邑法度,自己会不会遭到责罚。
他们只关心自己!
陶夏心中暗叹,自己还是单纯了,书里纵使看了再多的权谋计算,真是轮到自己头上,是输是赢,还真不好说。
看现在这情况,台下众人觉得分掉司寇财产、杀死司寇这件事本身,他们做的没错,所以此时听到城主不但没有苛责反而致歉,心中更加敬佩城主。
她以为月山这招既除掉了对月杏威胁很大的司寇,又迅速收买了这么多人心,在心里正要为他鼓掌,没想月山口风一变。
“司寇的确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按照部族的法度他应该被流放出城邑。他的奴隶和土地也的确该分给城邑的每个不是奴隶也没有罪责的人。”
“但是……他罪不至死啊。”
轰的一下,整个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每个月城的人都无比震惊,随后一种道德上的不安在心头涌动。
在这句话之前,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做的无比正确,不论是出于法度还是出于道德,自己做的都无可厚非。
至于分掉死去司寇的奴隶和土地,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而且除掉这么个恶人,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城主报仇,更是为了城邑好。
可城主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做的有些过了,即便司寇分配土地不公允,处理司法惩戒索要财物,也最多是逐出城邑而不是落得全家被烧死的结果。
只是在一瞬间,每个人都从为了城邑的将来而自发愤怒的完美之人,变成了为了自己利益.暴.乱.违反了法度处死了司寇的自私之人,这种巨大的心理反差让城邑的人一时难以接受,至少在心理上无法接受做错的是自己!
陶夏这才转过弯来,心中啧啧感慨:“艺术啊,绝对堪称领导艺术,先道歉声明众人分了奴隶土地没错也不需要追回,接着又说了罪不该死,这是要找人背锅……”
想到这里,不由得抬头望向占卜师月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