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昱和净衍点了几名兵士跟随。萧艺玦住的客栈十分显眼,雕梁画栋,远远地还能瞧见好几辆马车停在门口,就是一个豪奢。
这一路上,玄昱就瞧着叶檀清不对劲,话也少了,脸也冷了,整个人内里像绷了一根弦,全没了平日的轻快。
“怎么?这么怕他?”玄昱打趣道。
没想到叶檀清的神色格外的认真,摇头道:“我是怕,此事若真有他萧艺玦的份,不知会给萧氏招来怎样的祸端。”
萧艺玦一见来人是叶檀清,面色不善,再看向他身边的高大道人,更是危险地眯了下眼睛。
玄昱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公事公办道:“萧公子,我乃平远侯密使,现长安城中有恶人作祟,潜逃在外,还望萧公子辨认一下,此人是否与你有关。”
说完,叶檀清唰地展开一张形影图,画的正是那位萧氏出身的中年男子。
“哼。我说怎么变得这么凶,敢情是跑来给凡人当狗腿子了?”萧艺玦扫了一眼形影图,对着图后的叶檀清冷言。
叶檀清权当没听见,借着形影图的遮挡,悄悄地观察着萧艺玦的几名随从,只见形影图一展开,这几人的神色就变得古怪起来,必是知晓些内情,便冲玄昱轻轻点了点头。
“萧公子,”玄昱讲着似是而非的囫囵话,一边缓步向前逼近,和坐着的萧艺玦愈来愈近,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可有不少人都知道,这人是你带来的啊。”
萧艺玦斜眼瞧着玄昱,目光扫过他脖子后露出的剑柄,其上三根金色的丝绦格外醒目,手轻轻按在了腰间的银色剑柄上:“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插手我随州萧氏的家事?”
“此人现已是长安城里的通缉犯了,手里沾染了不少人命,萧公子还是不要包庇的好。”玄昱的声音不疾不徐,一字一句都传进了一旁随从的耳中。
最靠门边的一个随从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闪身进了隔壁的房间,片刻之后神色惊惶地冲了出来,被一个胖和尚拦在了门口。
“施主何故惊慌啊?”净衍横挡住此人,笑眯眯地开口。
却见这随从面色惨白,双眼吓得近乎失神,再被这神出鬼没的胖子一吓,嗷地一声叫了出来,嗓子尖利得几乎喊岔了音:“少爷!少爷!萧子山他,他,他死了!”
净衍面色沉了下来,一把推开此人冲进了屋内,只见那名藏匿多时的中年文士被人五花大绑蜷缩在屋内,身上满是伤痕,显然是受了不少酷刑,此时圆瞪着双目,面如死灰,口鼻之中已没了呼吸。
萧艺玦闻声赶来,看着地上死尸,面色阴冷,回手给了那随从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你们看人,怎么看的?”
左右肩膀上各搭了一只手,萧艺玦未及发作,已被一僧一道来了个左右包夹。胖和尚出手如电,几下制住自己的大穴,那可恶的废物叶檀清更是见风使舵,身子一闪已将自己腰间的银色剑柄摘下来拿在手中。
“人不是我杀的。”萧艺玦恶狠狠道,“叶檀清,你伙同旁人陷害于我,是何居心?”
“萧艺玦,长安是人族天子所在,杀人偿命,你不会不懂吧。”叶檀清并不理会萧艺玦的攀咬,银色的剑柄拿在手中掂了掂,冷冰冰道,“将萧氏拖入这滩浑水,你可真是个败类。”
转眼间,净衍便指挥着一众亲兵押着萧艺玦和几名随从回平远侯府受审,只留下玄昱和叶檀清对着那文士的尸体,左右看着不对劲。
两人齐力将萧子山身上的绳索解开,平摊开尸身,仔细观察着这具伤痕累累的尸首。
叶檀清认命地蹲在尸首旁边,只觉得自从出了家门以来,便跟死人结下了不解之缘,尤其是水道里那成片的尸海,将自己的心头那怕到炸起来的毛刺几乎都磨平了,现在就算盯着尸体那对瞪得几乎流出来的眼睛看,内心也毫无波澜,甚至还能从这双眼里品出一丝怨怒。
也对,谁被自己的主子折磨死,恐怕都很难不怨不怒吧。叶檀清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枚须弥丹亮在掌心,对玄昱道:“我想起来了,此人叫萧子山,是萧氏仅有的三名制作须弥丹的术士之一。”
萧氏的须弥丹乃是以秘银为载,施术将奇物封入其中的独门法器,因着秘银昂贵,得以为质的奇物更是难得,一年也制不出多少来,而这制作之法,更是萧氏的不传之秘。
玄昱看着叶檀清掌心那枚圆溜溜的精致银丸,上面的花纹诡谲莫测,思忖着其中的联系,开口道:“天下术法各有其法门,可也并非互不相通,须弥丹的封存之术,莫非与紫帧炼制丹药有关?”
“所以萧子山才被派来长安,为着和紫帧合作那桩大生意?”叶檀清接了下去。
玄昱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与萧艺珩是好友,自不想看到萧氏牵涉其中,可眼下证据确凿,非要萧氏给个说法不可了,只得问道:“有没有法子能联系上鹿影宫?”
叶檀清正无聊地拿手里的须弥丹磕在萧艺玦的剑柄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撇了撇嘴摇头道:“花笺银箔只有嫡传弟子外出公干时才会有,若是真要联系,我也只能写信托人送回去,还不知何时才能送到。此事已然闹大,还不如叫平远侯发道公文去随州,萧氏虽是修真世家,可对朝廷也算得上尊敬。”
玄昱点点头,低下头去仔细看着中年文士身上的伤痕,皱着眉道:“既然是萧艺玦的人,为何要这般毒打他呢?”
“内讧了呗。”叶檀清翻了个白眼,“萧艺玦那性子,跟个疯子没两样,说不定萧子山怎么得罪了他呢。”
玄昱却摇了摇头,示意叶檀清看男子身上的几处青肿:“他被捉住,先是被狠狠打了一顿,旨在泄愤。”
又指着男子手臂靠近腋窝处和大腿内侧的几道伤口道:“再看这,切口割在此处,最是疼痛难忍,而每一道切口都深浅一致,不会流太多血。他不是发疯,是在逼供。”
叶檀清一听,也来了兴趣:“莫非萧子山跟萧艺玦不是一道的?”
仅凭着身上这些伤,绝不足以致命。玄昱对着萧子山的头顶仔细查验,忽然定住了目光,伸出长指在萧子山的头顶轻轻摸索,慢慢地,竟从百会穴中抽出了一根乌黑的长针!
两人惊讶地对视了一眼,长针没顶,这样的死法未免太痛苦了。叶檀清再看尸体上那对大眼珠子,只觉得不忍,伸手合上了萧子山的双眼。
“萧艺玦那草包,绝想不到用这样的隐秘法子杀人,就算是杀,也不会在自己订的房间内动手。”叶檀清皱着长眉,感到了棘手,却见玄昱把长针放到鼻下,轻轻嗅着,忍不住开口问道,“好闻么?”
此话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翠屏山上那小小的误会,脸上均现出点笑意,倒是冲淡了些紧张。
玄昱把长针掉转,递给叶檀清看:“这针上透着些许的妖气。”
要论辨气,云梧山可是公认的高手,叶檀清接过长针,左右瞧不出什么名堂,可心中却已有了计较:“若真是如此,我倒信萧艺玦是冤枉的了。”
“萧艺玦这人,是打死也不会和妖族有任何牵扯的。”叶檀清笃定道。
留下两名亲兵看守现场,玄昱和叶檀清出了客栈。
叶檀清将萧艺玦的剑柄仔细收好,绝口不提放人之事,摆明了是明知他冤枉也要趁机恶心他一下。
玄昱见他脸上的笑容里带了三分得意三分狡黠,只觉得有趣,纵容地摇摇头。
时候已是下午,街边的摊贩渐渐多了起来。走着走着,玄昱回头一看,叶檀清已被各色吃食的香气拖住了手脚,落下了好远,每走一步便要顿住闻闻香味,只好寻遍衣袖摸出几枚钱来,在道旁的摊子上买了两个酥饼,递给了叶檀清一个。
叶檀清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近前焦黄喷香还洒了胡辛料的炙羊肉条,也不客气,接过酥饼,饼上沾着一层芝麻,个个颗粒饱满,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一口咬下去,只觉得入口松软酥脆,满是咸香,比起羊肉来也不遑多让,忍不住边吃边点头夸好。
玄昱也举着饼不紧不慢地吃着,见叶檀清把手上沾的芝麻都择干净了,才开口问道:“为何说萧艺玦不会与妖族牵扯呢?”
世上果然没有白吃的饼,叶檀清方才不提是由,可现在一张饼下了肚,吐是吐不出来了,心中暗叹玄昱之狡猾,只好道:“你与我四哥相识多年,可知为何萧氏没有三公子?”
玄昱摇头:“我只听艺珩提起过,他三哥几年前离世了,个中缘由并未细问。”
“那是因为啊,我这个三表哥,是死在了星澜海。”
星澜海地处东南,鲜少与中原往来,据说是个妖族与人族共治之地。昔日萧氏的三公子萧艺琢为何只身去往那里,已无人知晓,只知道当地的修士见到他时,已是死尸一具,喉咙间被锋利的兽牙咬了个稀烂,年轻骄傲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萧艺玦和萧艺琢是亲兄弟,自此,萧艺玦对妖族就恨之入骨。”叶檀清解释道。
“那凶手呢?”玄昱问,出了这么大的事,萧氏不会不追究。
没想到叶檀清摇了摇头:“这件事之所以讳莫如深,正是因为凶手至今不明,或者说,是不能明。”
见玄昱还要问,叶檀清搪塞道:“得了吧道长,你区区一个烧饼,套出我这么多话,已经够值啦。”
玄昱见叶檀清语焉不详,只冲自己眨了眨那双湖绿色的眼睛,突然想起了他曾拜狐妖叶瀛川为师,而萧如意更是一心促成萧氏与月见族和平共处,这桩命案出得蹊跷,一旦引得战火重燃,只怕随州将再无宁日。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那处旧仓库,却看见平远侯府和京兆尹分列两侧,依旧呈两方对峙之势。
领队的正是张炀那年轻的亲随,一见玄昱,脚步轻快地跑了过来:“道长,叶公子。”
玄昱抬手摸了下少年的头:“不是请下了旨意,怎么还僵持着?”
少年皱着眉,不平道:“渡云观那里一见旨意就放我们的人进去了,可早已人去楼空,什么也查不到。到了这里,京兆尹倒是寸步不让了,非说这里出了人命官司,要捉拿住杀人凶手才能结案撤人。”
杀人凶手叶檀清闻言缩了缩脖子,悄悄往玄昱的身后退了半步。
玄昱闻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京兆尹死守此地,说明这里的线索至关重要,你们在此守住,差人去找张炀,再向公主讨道懿旨来,旨意一到,要不就把门逼开,要不就把景王逼出来。”
叶檀清看着玄昱气定神闲地指挥着,只觉得这道门高人简直深不可测,见多识广,交游满天下,既能与身份显贵的平远侯交好,能令这些兵士服服帖帖,还能看清这案件背后的博弈之势,可真是厉害,真不愧是四哥的好朋友。
玄昱回头,正看到叶檀清看向自己,眼睛亮晶晶的,便不自觉地挺了挺后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凶手大人,快走吧,一会儿该来人捉你了。”
叶檀清向那少年亲随眨眨眼道别,小跑两步跟上了玄昱:“咱们还去哪啊?”
“渡云观。紫帧在那呆了一年,不可能什么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