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名大汉的押送下,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向城东。
马车内,叶檀清被人用铁链来了个五花大绑,和那名叫酡娅的舞姬背靠背捆在一起。
刚进马车时,身后的女子一直在颤抖,叶檀清唤了她几次都没有回应,眼见着马车离城东的平康坊越来越近,酡娅的情绪似乎镇定了下来。
感觉到背后的人不再颤抖,呼吸渐稳,叶檀清无奈地开口:“姑娘,你我素昧平生,你又何必诬我?”
“当时只有你合适。”身后的女声低沉中带着微微沙哑。
叶檀清苦笑:“那大夫看着也不错,你不能就这么坑我啊!”
“你生得这么漂亮,他们舍不得杀了你的。”
这都是哪跟哪啊,怎么还要杀人呢?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叶檀清拼命地挣扎,怎料那铁链似是加了咒术,锁得极紧。见半分也挣脱不得,叶檀清索性冲着马车外面大喊起来:“冤枉啊!我冤枉啊!”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叶檀清心道看来这帮人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嘛。只见车厢门帘一掀,两个大汉进来连拖带拽地把二人拉下了车。
叶檀清被拽得晕头转向,好容易站稳了身形,脖子上又被栓上了铁链。只见马车停在了一条安静的暗巷之中,正对这一处庄园的后门。夜色昏暗,幽深的园子中不见光亮,犹如黑暗中一头蛰伏的巨兽。
大汉押着二人进了园子,七拐八拐走入一条长长的甬道。这甬道两侧石墙高筑,仅有二人宽窄,却极长,远方隐隐约约传来丝竹之音,更显阴森。足足走了半炷香的时间,几人才又拐入一扇石门,来到了一间囚室。
门内,两名乐伎正在一旁奏乐,一弹琵琶,一吹笛,在这阴冷的囚室之中紧张得脸色惨白,手指也哆哆嗦嗦的,偶有错音,也不敢停下。
正对着门摆着一张太师椅,一位衣着富贵的中年男子坐在上面,手中的皮鞭嵌着宝石,随着音乐轻轻地一点一点打着拍子,阴冷的目光死死盯着门口。
几人进门,押人的大汉不由得人分说,便将二人摁在地上跪好。
那中年男子从椅子上慢吞吞地站起,缓步走到叶檀清面前,用手中的鞭子抬起叶檀清的下巴,玩味地看着他:“就是你,撩得咱们酡娅春心大动,连大好的前程也不顾了?”见叶檀清的脖子被锁链束住说不出话,手中的鞭子轻轻敲了铁链一下,铁链哗啦作响,松开了些。
“咳咳,”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叶檀清喘匀了气赶忙申辩,“不是不是。我和这位姑娘今天刚刚相识,连名字都是才知道,何来私情可言呢?”
“哦?”中年男子侧过头,阴冷的目光盯住酡娅。
酡娅的身上同样束着铁链,却如同白天站着舞台上一般高傲,并不理会男子的询问,修长优美的脖颈转向另一边,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那押人的大汉开口了:“回秦爷,路上这小白脸确实喊了几声冤,不过被抓的哪个不喊冤,我们没理他。”
“啪”的一声,男子手中的鞭子狠狠抽在大汉身上:“蠢货!”
这鞭子抽得极狠,叶檀清离得近,一瞬间就闻见了血腥味,那大汉疼得额角冒汗,却咬住了牙关纹丝不动。
那两名乐伎吓得一抖,吹笛的气息乱了,弹琴的手指也不稳了,却依旧不敢停下,只是曲不成曲,调不似调,再配上忽明忽暗的灯光,衬得这囚室愈发毛骨悚然。
“哼!”秦爷怒极反笑,单手扼住酡娅的脖子,暗暗使力,“还知道找个幌子骗过赵甲他们,这些年本事可没少学啊。”
酡娅一张俏脸憋得通红,却并不服软,脸上依旧强撑着嘲讽的笑。秦爷凑到酡娅耳边,阴狠的声音如同毒蛇吐出信子:“你是老人了,明明知道规矩还要硬犯。等打发了没用的,再慢慢收拾你!”
没用的?说的应该就是自己吧,叶檀清刚想到这,一只细腻的手就摸到了自己脸上。
“我就说嘛,我们酡娅怎么会看上个废物呢。”秦爷虽有些年岁,但这双手却保养得极好,细腻柔滑,从叶檀清的额头摸到眉骨,沿着下颌骨游到下巴,最后还拍了两下叶檀清的脸,“模样还行,这双眼睛倒生得稀罕,算了,留下吧。”
叶檀清只感觉一团黏腻在脸上滑过,一阵恶寒从尾骨顺着脊梁延伸到脑后,冷白的俊脸皱得扭曲,倒不知道自己方才在生死关晃了一圈,这“留下吧”三个字一出,身后那大汉亮出锋刃的长刀才堪堪入鞘。
那押人的大汉抱拳应声,手中铁链一紧,拽着叶檀清离开了囚室。
虽说如今深陷险境是拜酡娅所赐,临出门之前,叶檀清还是忍不住担心地回头看向这位妖族舞姬。两位大汉正在将她架在墙上一个刑架上,秦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仔细地挽起一只袖子,紧了紧手中的鞭子。
走入甬道十几步远,背后的丝竹声依旧荒腔走板地飘过来,几声凄厉的哀嚎夹杂其中,听得人遍体生寒。
身上的铁链勒得人发疼,又挣不开,叶檀清眼珠一转,想起方才那位秦爷似乎提过这大汉名叫赵甲,好声问道:“赵大哥,咱们这是要去哪呀?”
赵甲并不搭茬,只是推着他快往前走。
叶檀清并不气馁,又道:“赵大哥,看样子是不杀我了,这链子都快勒到肉里了,您老受累给松松呗。”
“哼。”赵甲挨了打骂,心情本就不爽,闻言冷哼一声,下手反而更重了几分,手头这小子才算是安静下来。
不知走了多远,囚室里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大汉押着叶檀清进了一处小院。
走到院门口时便已觉出一股清雅之气,没想到这里和那囚室的阴冷大不相同。
院子正中栽着一棵桃树,一树桃花开得正是繁茂,夜风一吹,浅粉色的花瓣飘飘扬扬,宛如落下一片香雪。
穿过院落,进了正堂,一位锦衣男子正在伏案疾书,听见声响,抬首冲赵甲点了下头:“怎么是赵头儿亲自押人来了?”
“兄弟几个办事,出了点岔子,”赵甲把叶檀清往前一推,“秦爷看着合适,吩咐送来的。”
锦衣男子抬起眼睛在叶檀清脸上扫了一圈:“嗯。”
离近了看,这男子并不年轻了,清癯的面上生了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挑,看人时眼神里仿佛带着钩子,颇有些刁钻。
男子走到叶檀清身后,捞起他的手腕摸了摸脉搏,感觉到一股薄弱的灵力,便伸手在旁边的架子上取了一根二指宽的黑色皮带,皮带上以秘银为丝,绘制着繁复的纹路。男子手捏皮带两端,绕过叶檀清的脖子合在一处,口中默念了句法诀,那带子上的秘银闪过一道灵光,接口处变得浑然一体。
项圈既成,男子屈指往铁链上一弹,铁链上的咒术便消失了,哗啦一声落在了地上。
此地太过古怪,不宜久留。眼见束缚已除,叶檀清赶忙施展轻功,没想到气息流转之间,经脉之中那稀薄的灵力竟似被冻住了一般,紧跟着脖子上就传来一阵剧痛。
见叶檀清痛得蜷起了身子,锦衣男子嘴角一挑,露出个猫戏老鼠般得意的笑容:“老实点儿。从今儿个开始,你就是汇香苑的人了,外面的名字不要也罢,以后就叫碧竹吧。”
赵甲差事已了,抱拳告辞:“有劳吴掌事了!”
“不妨事,”吴掌事得意地笑了笑,“替我谢谢老秦,下回遇着好货,再送过来。”
夜已深了,这雅致的小院中却空无一人,吴掌事越瞧碧竹这张脸越满意,命他等着自己,低头不知在账册上写着什么。
叶檀清不知此人要干什么,软硬兼施求了半天,吴掌事只当听不到,烦极了才拍拍叶檀清的脸:“老实点。”
怎么这的人都喜欢拍别人的脸啊,叶檀清偷偷运转真气,直到脖子又疼了几次之后,才老老实实跟在吴掌事的身后,拾级而上,来到小楼二层,整栋小楼此时都是空荡荡的,偶尔有房间门未关,里面也没有人。
推开一间卧房,吴掌事指着一张空床道:“就睡这吧。今天太晚了,明天找个人好好教教你。”便转身离开了。
这屋子里有两张床,另一张床铺得整整齐齐,枕边放了一本琴谱,空气中依稀可以闻到淡淡的药味。
墙角有口水缸,叶檀清掬了一捧又一捧清水扑在脸上,才总算是洗去了方才那只手抚摸带来的黏腻感觉。
水缸旁是一张木桌,桌上摆着面铜镜。叶檀清揽过铜镜,镜中的自己脖子上戴着黑色的项圈,莫名地令人想到从前那只追得自己无处可逃的戾狼,一个骄傲的少年站在远处不可一世地哈哈大笑,小腿上某处早已痊愈的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不快的回忆蓦然造访到了脑海中,令镜中人的眉峰紧紧蹙在了一起。
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项圈,能摸到细细的纹路,应该是取了某种妖兽皮鞣制的,在吴掌事施法之后变得浑然一体,秘银花纹如水波般缓缓流动,禁锢着佩戴者的灵气。
此刻叶檀清的经脉之中犹如冰冻住的水渠,丝毫没有灵力流动的感觉,方才试了几次,若是强行提运真气,脖子上的项圈就立刻收紧,猛烈的刺痛顺着脖子像无数钢针刺入脑中。
屋内的长桌上摆着一张古琴,叶檀清信手拨弄了几下琴弦,琴声飘荡在寂静的夜里,更显凄凉。
长叹了口气,叶檀清见袖中要紧的东西都还在,便取出那三枚须弥丹端详着。珍贵无比的银丸在桌上滚来滚去,却没一个合用的。
只可惜了那把长剑,好容易磨得锃亮,还没怎么用过,就被那几个擒人的大汉缴去了。
左右也是累了,干脆先躺一会儿,叶檀清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掏出那枚琉璃珠子在指尖把玩,小小的火光带着暖意,在修长的手指之间灵巧地上下翻飞,心中郁结也稍稍和缓了些。
叶汐儿真是机灵,见情势不对早早躲了起来,眼下自己还能放心些。看来净空大师真是佛法精深,早料到自己会有此劫,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自己还是被裹挟进了这混乱的夜。
方才那吴掌事临走前说自己以后叫什么来着?碧竹?这的人不但爱拍人脸,怎么还喜欢给人乱起名字呢?身下的床软硬适当,叶檀清深深地叹了口气,暂时放下心中的疑惑,漂亮的眼睛忽闪了几下,慢慢地合上,陷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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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昱三人来到医馆之外,那大夫正蹲在地上,嘴里衔着几枚钉子,一只手将门板勉强扶正,又伸出一只脚垫在下面,另一手拿着锤头叮叮当当地钉着。
玄昱见状,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对净衍和叶汐儿摇了摇头:“嘘。”接着也不说话,伸手帮那大夫稳稳地扶正了门。
大夫抬眼看了一眼来人,扶着门的手取下嘴里的钉子,一边钉着门板的合页一边道:“你们仨谁瞧病?”
“并非是来看病,想向您打听个人。”玄昱扫了眼门内的情形,地上已经被扫净,不过墙角还能看到残存的药渣,依稀可见之前的混乱,“今晚的那位舞姬,是被何人所擒?”
大夫抬起一大一小的眼睛看了看面前这一僧一道一姑娘,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垂下眼皮继续修理门板,口中慢吞吞道:“我这里只有病人,不认得什么舞姬。”
玄昱也不恼,换了一种问法接着问道:“那今晚那个女病人,是被何人抓走的呢?”
大夫停下手上的活计,伸手开合了几下门试了试,走进了屋子抬手便要关门歇业。门扇即将合拢之时,大夫看了眼玄昱,慢吞吞地说:“出家人少惹这些麻烦。”
“你!你明明就看到他们抓人!肯定知道他们是谁!”叶汐儿气得跳脚,眼瞅着就要冲上去踹门。
完了,踹坏了门铁定是要赔钱,净衍赶忙拦住她:“小姑奶奶,息怒息怒,咱们从长计议好不好?”
那大夫显然是知道些什么,又怕惹着麻烦不愿多说。玄昱眼珠一转,心中有了主意,将二人拉至巷尾,低声商量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巷子内响起“咣咣咣”的砸门声,紧接着敲门的身影飞快地溜出巷子。
“吱呀”一声,医馆门开了一条缝,大夫显然是刚刚睡下,披了一件外衣便赶来开门。
门外站着几名大汉,一个个凶神恶煞,借着朦胧月色辨认之下,竟然是晚上来擒人的那几位。
大夫看来人面色不善,警惕地问:“干什么?”
为首那大汉十分嚣张:“干什么?来把你这老奸夫一并押回去受审!”
大夫挺直了摇杆,语气变得冷冰冰的:“笑话!方才纵容你们在我医馆里拿人,已经给足了你们秦爷面子,还敢上门造次?”
“多说无益!”大汉一亮掌中的锁链,“再狡辩,信不信老子砸了你这破屋棚?”
大夫一对大小眼中精光一闪,一扬手,一片药粉唰地笼罩在门外几个大汉的头面上。
“啊!”“啊!”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疼得捂着脸在地上打滚。
看着地上几人的惨状,那大夫冷哼一声:“敢来招惹我王不行,哼!秦爷的手下是越来越欠管教了。若是要解药,明日叫你们汇香苑的掌事亲自登门来求我吧!”
医馆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地上的几个大汉惨叫着打着滚,身形忽然变得模糊,就像融化在空气中,慢慢地消失了,只留下一地绯红色的药粉。
巷口的角落里,叶汐儿收起手中法诀,玉手一张,几枚绒球乖乖地飞回掌心。这幻月绒是叶汐儿自己修炼的法宝,平日里用来恶作剧倒是顺手,没想到今晚却派上了大用场。
净衍偷偷观望着巷子里,冲玄昱挑了个大拇指:“高!实在是高啊!”
玄昱剑眉一挑,露出个“还用你说”的表情,面上却又沉了下来,向净衍问道:“他方才说的是哪里?”
净衍一拍脑门:“怪不得敢这么明目张胆抓人的,原来是汇香苑啊!”
汇香苑?品着这汇香苑的名字,玄昱心中不安渐起,迟疑地看向净衍:“这个汇香苑,不会是个……”
净衍的圆脸难得地红了一下,窘迫地咳了一声,点头应道:“不错,这汇香苑,正是平康坊之中最有名的青楼!”